□查干
我喜欢箫,胜过其它乐器。余以为,洞箫所发出的声音,是天外之音,如同天籁。它,空净、苍阔、悲情,初闻似柔柔弱弱,再听却有山高水长的意境。在有风的夜里,它的呜呜与咽咽,传得很远,极具穿透力和感染力。
童年时,家乡只有十几户人家,藏于深山老林里,孤寂且安谧。在明净的月光下,从我家烟筒里升起的炊烟,袅袅娜娜似一条银链,悬于天空。阴历七月,是夏庄稼拔节吐穗的季节。临近我家的高粱与苞谷地里,不时传来夜虫的叫鸣声。每当此时,我就会想起洞箫,便央求父亲吹奏洞箫。
为什么这样?或许与环境和心境有关。
父亲的洞箫老了,是爷爷传下来的宝物,呈菊黄色,经过两代人的摩挲,箫身油亮而光滑。父亲有个习惯,吹箫前必喝一杯茶,润润嗓子,提提精神。每每此时,我早把一杯茶端到了他面前。父亲拿起箫,仰起头,闭目片刻,似是进入了境界,便开始吹奏。
父亲吹奏的第一个曲子,总是蒙古族古老民歌《天上的风》。此曲深沉、悠扬、悲情,“天上的风,动荡不定,人生不能永恒,永生的琼浆谁曾喝过,当我们相聚时,举杯畅饮吧!朋友们……”箫声一响,母亲便随之吟唱,我们这些娃娃也七高八低地唱将起来。
说来也奇,我们一家人吹奏吟唱也就罢了,夜风也来凑热闹,吹得高粱和苞谷叶,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极有节奏。一起风,虫鸣立刻停下来,唯箫声和叶子的掀动声,使夜色显得愈发浓重。
父亲喜欢吹奏的洞箫曲,还有《苏武牧羊》,一吹此曲,他的神色就变得凝重,箫声亦变得空空的、幽幽的,低沉而又悲壮。这或许是与苏武的悲壮身世有关。也说明,他自己吹奏的曲子,感动了自己的内心。
资料称:箫,分为洞箫和琴箫。琴箫比洞箫略细,音量也小些,通常与古琴合奏,因而称琴箫。两种箫皆为单管,竖吹,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吹奏乐器。箫,历史悠久,音色圆润轻柔,幽静淡雅,适于独奏和重奏。一般由竹子制成,吹孔在上端。按“音孔”数量,分为六孔箫和八孔箫。六孔箫的按音孔为前五后一,八孔箫则为前七后一。八孔箫为改进性的箫,不算太古老。箫,产生于远古时期。考古学家发现,距今七千多年的骨质发声器骨哨,或为现代箫的鼻祖。
父亲的箫为八孔箫,由白竹制成,如今变为菊黄色。受父亲影响,我亦喜欢箫。
父亲下地劳动的空儿,我总是偷偷拿下来学着吹奏。吹着吹着,竟然能吹出《天上的风》来。只是,音色不够圆润流畅。箫声,出自肺腑,是肺腑之音,因而,感人肺腑便是情理之中的事。
箫,是适于独奏的乐器。唯独奏,它的音律才使人的心灵游动于空蒙之中,上天入地,神驰八方。蒙古民族的古老乐器马头琴,亦是如斯。它产生于幽静空阔的辽阔草原,它的特质是宁静、悲壮、诉情。独奏,是它的使命。
前些时候,我看到一个视频,画面是一名印第安青年,在苍阔的安第斯山脉的旷野里,独自吹奏印第安排箫。他以深沉的目光仰视着高天,并以右手食指指向蓝天,他朝着独翔的老鹰,跺着脚,甩着野性的长发。他吹奏排箫,似用尽了他的全部生命。他在向高天阔地抒发着情感。他的箫声空茫、深厚、幽怨,闻者无不动容。
一个独特的环境中,出现一个独特的音律,会使时空变得幽静而漫长,也使闻者心灵随之沉淀。
我还喜欢排箫名曲《卡萨布兰卡》,百听不厌,总使人感到寄身于茫茫的空蒙世界。
上世纪60年代末,我下放劳动一年。在杜尔伯特草原的巴彦红格尔牧业大队,我曾经在一个夏牧场帮一位老额吉放过羊和下夜。草原的仲夏夜,如斯美妙,如斯安详,尤其有一轮明月徘徊于夜空之时,总觉得这是在红尘之外的一处世外桃源。这样的时候,用什么方式与草原、明月、花香对话呢?吟哦、诉说、敬奶,都不如吹奏一支洞箫。吹什么曲子?《天上的风》、《平沙落雁》或《苏武牧羊》。
羊群在梦中,箫声在旷野里。天在听、地在听,远方淖尔里的宿雁,似乎也在听。
夜半的时候,额吉推开包门,送来一壶奶茶与奶食。她站在我的身后,不言语,静静地听,白发在风中飘动。之后,她走到勒勒车旁,去抚摸护羊犬尼斯嘎,而后又回到蒙古包里,熄灯。或许,她一直没有睡,在陪伴着箫与我。
临月试洞箫,我睡意全无。思绪,空净无涯。心中无风亦无浪,沉静若水。为何如斯?洞箫没有回答我。
这种心境,古人也曾有过。
杜牧曾独吟:“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所不同在于,我在明月草原,独自吹箫,与高天阔地对话,与自己的内心对站;他惦记的是,远方友人,今夜究在何处?相同的是,我们都在月夜,心境都与箫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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