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朝阳
(一)
音乐界普遍认为:在古代,“音乐是时间艺术”。是即现即逝、随生随灭,看不见、抓不着、留不住的。因为古人没有精确的记谱方法,又没有影响设备可以把古代音乐之声留给我们。记录音乐的简谱,最早于清乾隆七年(年)出现在法国。西方发明“五线谱”记录音乐,是在17世纪,约在中国的明末至清初康熙38年之间。
现代的人,谁都不可能听到孔夫子在齐国所听到的《韶》乐,所以,谁都说不清楚孔老夫子为什么听过“韶”乐之后,竟然会三个月吃不出肉的味道来?今天,即使魏晋时期的三千太学生“转世”,恐怕也记不清楚嵇康临刑时所弹奏的《广陵散》古曲。就如当时嵇康所说:《广陵散》从此绝矣!
田青就流传上千年的泉州南音提出如下看法:“佛教讲‘因缘’,泉州南音能作为华夏正声流传到今天,有着特殊原因和条件。泉州地处东南沿海,有独特的人文环境和生存条件,从晋、唐、五代以至两宋,中原的士族、皇族因为逃避战乱,先后举族南移,最终一大部分人定居泉州。他们把日常生活中绝大部分的物质构成和形态构成,在中原大地以至大江南北,大都只埋在魏晋、五代墓葬中的砖刻石刻图像里。
令人感到惊喜的是,活生生的唐宋音乐遗响,却大量保持在南音当中。南音中自成体系的工乂谱,……南音的演唱规则,以至一首首具体的乐曲,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作为中古音乐的历史见证。”田青还说“我曾与泉州朋友探讨过南音为什么经历千年而不衰的问题。他们认为,南音的主体部分,决不是里巷歌谣,也不是所谓的源自戏曲音乐,而是唐宋宫廷和教坊中的乐师、乐工的杰作。……也许它们一开始传入泉州时就非常成熟,因而就十分凝固。所以历代弦友对它们只能认真保守,不敢轻举妄动”,“由此可见,泉州管弦界忠于传统、保守传统是很坚定的,因此才会历久而不变异”。
泉州南音有“古”、“多”两个主要特点。其所谓古,是指南音有千年以上的历史。其所谓多,指的是南音是由“指、谱、曲”组成的(“指套”有48套以上,“大谱”有16套以上,“散曲”有数千首以上。还有“套曲”和“过枝曲”等的曲谱)。“套曲”的演唱就是“套曲过枝联唱”(不接拍位的联唱叫“活枝起曲”)。套曲以“调高”分为4个管门,每个管门又将撩拍、腔韵、调式相似的曲牌归为一个“枝头”,演唱中需要转换下一个枝头时,要用“过枝曲”连接;撩拍由慢到快,即从七撩拍唱起至叠拍,不间断地接拍联唱。其程序也需“先和指”“后奏谱”,即开头一定要合奏一套或一折“指”,最后一定要奏“谱”来宿尾;中间演唱要按“枝头”的顺序来进行。每个枝头需要有人带头来“起曲头”演唱,唱的曲属于哪一个枝头,其他人就要跟着唱这一个枝头的曲子。若转换枝头,则须唱“过枝曲”来过渡连接。上一个唱完,下一个接过拍板接着唱,伴奏乐器基本没有间断。
泉州南音有4个管门:“五空管、五空四イㄨ管、四空管、倍思管”,又分别有倍工、大倍、中倍、小倍、二调、山坡羊、七撩倍思等“七大枝头”。“指”奏什么管门,宿“谱”也得奏同一个管门(枝头也有人叫“滚门”的。也有人误把曲牌当滚门,因此才有多个滚门之说)。
南音之所以能历经无数次的天灾人祸和漫长岁月的磨汰还能够顽强地存活下来,并形成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这个规模。除了有唐初就已经存在的“自成体系的五音工乂谱”和不断完善的“南音演唱规则”外,应该还有一套不断向前发展、不断自我完善的机制。
千年以来,为什么泉州的传统南音能被如此全面完整地传承下来呢?数千首以上的散曲和指套及大谱等,为什不会被历史的时间长河不断地湮没?这里面一定大有缘故所在。经过不断地探索,我们发现南音馆阁组织之间的“套曲过枝联唱”比赛(拼馆)活动,就是一个“不断自我完善、不断向前发展”的好机制。最迟在清朝年代(甚至更早),闽南各地的南音馆阁之间,经常大张旗鼓地“搭锦棚”、“整弦排场”地举行以传统南音“套曲过枝联唱”的“拼馆”比赛,这是南音馆阁在展示他们的南音技艺传承成果的大会唱,比赛各自掌握的“套曲”曲子的多寡和演唱水平的高低。南音馆阁之间的这种“拼馆”比赛活动,是一种公开公平的竞争活动,也是传统南音的一种不断“优胜差汰”向前发展的自我完善的竞赛。袖珍写本《道光指谱》、清刻本《文焕堂指谱》两本清代南音曲谱,也都是记录“套曲”中部分曲谱。从《明刊闽南戏曲弦管选本三种》的“新刊时尚雅调百花赛锦一卷”摘1:中、二页《相思引·高文举》“曲词“只冤苦……”,中、三页《相思引·锦》“曲词“缘分牵伴……”。摘2:中、五页《相思引·锦》“曲词“为人情……”,中、六页《相思引落滚·锦》“曲词“赏花人……”。等文字来看,它与清代的《道光指谱》、《文焕堂指谱》同样式(只差没有标上琵琶指骨),与“套曲过枝联唱”的“套曲”中部分曲谱基本一样,最少可以说明明代已经有“套曲”的曲子存在。至于有没有“拼馆”活动,还没有掌握有力的证据。
(二)
在泉州的南音界中,把“拼馆”的活动,叫做“搭锦棚”展技艺,也有叫“整弦排场”启曲拼馆。近代最著名的一次,是民国初年(年)在晋江东石举行的那场“搭锦棚”的南曲擂台赛,当时特制白纺绸长衫十余件,作上台较艺的奖品,遍请闽南各地南音界名艺人前来参赛。预先安排好高深的滚门(枝头),即以“中倍”内对双和外对双16曲(套曲),一一悬挂在台中作会唱主曲,进行同台比试,宣布凡有此技艺者,不论乐器、唱腔,均可领取白纺绸长衫登台献艺。当时,闻风而来的曲师甚多,然而敢于领器乐上台演奏者甚少,洞箫一席,更是无人敢于问津。因为弦管中是以洞箫最见功力,而且还必须连吹16曲,这事谈何容易!当时唯独陈武定先生视此犹若等闲,他从容登台,一连吹奏了16曲,其音色圆润,始终不断,曲曲娴熟,不差毫厘。各地弦友,莫不为之咋舌惊叹。从此之后,武定宗师便被誉为“南曲状元”。
另外的一次是四月初一,在晋江延塘头的民俗集会上,也是在当地“搭锦棚”展技艺,邀请各地南音界的名乐师前来参加南曲比拼。当演唱“锦板”这一滚门时,已经连唱15曲,至第16曲时,无人接拍,正准备转调,武定师立即登台,接着唱第16曲。众弦友惊羡武定师的饱学多才,从起尊称他为“弦管才子”。
据目前有据可查的泉州南音的“拼馆”活动,最后较有名的一次,是年在泉州花桥宫的那场回风阁与昇平奏的对台比拼。当时用活枝起曲,以日轮流演唱。昇平奏轮第一天,回风阁轮第二天。按传统规矩,所奏的曲目,必须同一枝头,头个枝头的套曲曲子唱完后,用“过枝曲”过渡到另一个枝头上,再接着唱下去。已唱过的曲子,后面不得重复唱,就是过了枝头,也不得再唱,一气呵成不得间断,用“过枝曲”衔接上下枝头,并按节拍由慢到快的顺序进行。回风阁曾经有一日一夜过十八个滚门的记录,后来轮到第七天,昇平奏没能接着继续往下唱而结束此次的比赛。
为迎接关帝爷到湖头清溪宫“刈火”,安溪的沈邦约先生曾经组织人马,于年和年,在李氏问房大厝“整弦排场”,“启曲拼馆”。安溪铜锣庙八社霞镇的霞苑弦管,参与了这两次活动,可惜不知什么原因,两次均无人上台“拼馆”(因此不属真正的拼馆比赛)。据福建省省级南音传承人陈世练先生回忆:为了使年的“拼馆”拼出好结果,安溪霞苑弦管在年,就到永春逢壶,聘请精通弦管的名师林庶烟先生前来霞镇徛馆传授南音。林庶烟先生到霞镇后,教授了一套《大潮·长潮阳春套曲》,从七撩拍慢头起,三撩拍、一二拍、叠拍,叠拍尾声,还有过枝头的什锦过枝曲等等,共80多首,准备参加年正月的“拼馆”比赛,计划按枝头启曲,先起倍思管,嗳仔指《我只心》(今属五空管,以下与今之管门有出入的不再加注)、簘指《花园外边》,接着起大潮阳春——汤瓶儿《起来照镜》带慢针。接拍是《只冤苦》、《衿寒枕冷》、《掠只琵琶》、《恨文举》、《恨梅妃》、《忆杞郎》。再七撩拍过三撩拍,过枝曲《记听琴》,接拍《出汉关》、《正更深》、《温候听说》、《有缘千里》、《小妹听说》、《年久月深》、《三哥暂宽》、《早起日上》、《若是鸿儒》。再三撩拍过一二拍,过枝曲《孤栖无伴》,接拍《忽听见枝上》、《恍惚残春》、《阿娘听嫺》、《绣成孤鸾》、《精神顿》、《暗静开门》、《春花秋月》、《记得相逢》、《月半西窗》。再一二拍过叠拍,过枝曲《当天下诅》,接拍《逢着清明》、《为伊废业》、《偷身出去》、《刑罚》、《孤栖闷》、《鱼水相逢》、《中秋月光》、《相思病》带尾声,用《阳关三叠》宿谱。至时,因没有人上场比试而终止(上面所述套曲,是根据陈世练弦友回忆庶烟恩师留下的曲谱转述)。
年正月,又准备在老地方“整弦排场”再搞一次“拼馆”活动。这次的准备是活枝起曲,至时,不知何故,又因没有人上台比试而停止此次的“拼馆”活动。
为了年和年在安溪李氏问房大厝举行的“整弦排场”的拼馆比赛,林庶烟先生徛霞苑弦管传授40多位学生,学会了四大管门、五个枝头、18套指、12套谱、多首套曲中的散曲及过枝曲。使传统南音的精粹,得以比较完整地被传承了下来。如果不是为了给这两场“拼馆”作“制胜”的规划,南音名师林庶烟先生,就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倾其技艺,传授安溪霞苑弦管的学生们,学到这么多的南音技艺,并留下这些宝贵的南音绝学和相关资料。
丰泽区南音艺术研究会的郑振文总监,也保留有百首联唱“套曲”之用的《百首过枝曲集》。郑振文先生的南音师父之一陈天波宗师,也整理校编过一本《二调·长滚套曲》从七撩拍慢头开始,三撩拍,一二拍,叠拍,过枝曲,叠拍尾声收尾,共60多首。其顺序是:噯仔指《自来生长》,箫指《春今卜返》。起曲《画堂结彩》带慢头等九首七撩拍二调曲,转枝头时以过枝曲《等君》来二调过长滚。接着是长滚曲《画堂香烟》等三撩拍曲十一首。接下以过枝曲《中秋时节》来长滚过中滚。接着是中滚曲《櫴绣停针》等一二拍曲九首。接下是以过枝曲《守孤韩》来中滚过短滚。接着是短滚曲《咱东吴》等一二拍曲八首。接下是以过枝曲《奉玉旨》来短滚过北青阳。接着是北青阳曲《全伊去》等一二拍曲八首。再接下是以过枝曲《卜障说》来北青阳过北叠。再接着是北叠曲《来到只》等叠拍曲九首带尾声。最后以《五面金钱经》作宿谱。(陈世练弦友也收藏过这本“泉州市南音乐团年印制”的油印本)。
(三)
最迟是自清代以来,传统南音就开展“拼馆”活动,这是一种泉州南音在传承的过程中,能保留和完善传统南音的“优胜差汰”的自我完善、不断发展的机制(也是一种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公平公开的竞争机制)。她是保证传统南音数千首南曲能长久不断地被传承,被保留下来的关键所在。因而使南音的传统曲目,不至于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不断地被遗忘、被湮没。为了使自己的南音馆阁在“整弦排场”的“拼馆”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脱颖而出,成为当地南音界的翘首,闽南各地的南音馆阁社团,就必须雇请精通弦管及熟悉各种指谱的名师,前来自己的南音馆中徛馆传授南音艺术(所谓“精通弦管”的南音名师,必须“腹中”具备套曲、散曲、指套、谱套等上千首南曲,而且精通弦管的各种乐器等。否则,就很难徛馆教授南音),同时还必须不断地发掘、整理出新发现的“旧曲”,并努力创作出让众弦友认可的南音“新曲”来(把其添加到各个“套曲”之中去),从而使南音曲子不断地被“精炼”、曲目不断地增多。流传至今的数千首传统南音散曲,就是历代南音宗师、名师及南音高手们,不断发掘、不断创作、不断完善、不断增添的结果。这种相依相成,不断地自我完善、不断发展的竞争机制,保证了泉州南音艺术不至于成为“时间的艺术”,上千年来,不断流传下来的众多传统南音的指套、大谱、及散曲等,才能够顽强地存活到今天。
自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至今,因种种原因,在泉州地区,没能成功地再举行上面所述的“拼馆”活动,致使泉州南音在传承这个层面上,失去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动力。虽然有印刷术的存在,后来又有了复印机,促使众多的南音的“指、谱、曲”,能在纸面上得以流传。但半个世纪以来,知道南音“套曲”中的曲子者却越来越少。懂得唱“套曲”中的那些长篇名曲者,更是少之又少,这已成为普遍的现象。因此,在今之泉州市面上所流行的南音散曲,都是一些俗话所说的“面前曲”,也有一些老一辈者戏称其为“草曲子”。
目前,因受“市场经济”影响,为了追求经济效益,连这些“面前曲”(草曲子)中,较长一点的曲目唱段,有许多人都不愿意演唱了(也有许多人基本是不懂演唱的)。就是在一些市级南音的比赛场上,也存在着以“比赛”为第一的赛事,最说明此事的是在“比赛”中,限定只唱几分钟,时间一到(即使唱短曲),也不让演唱者再往下唱(为了抓紧比赛时间)。这种比赛“规定”(撇开比赛的公平性不谈)很容易让初学南音者,滋长只追求学短曲(面前曲)的想法,从而不愿意去学习较长一些的南音曲目。长久下去,别说“套曲”中那些长篇名曲,就是一些长一点的“面前曲”,就很难再传唱下去,放弃、丢弃的也将会不少。由此可见,如果泉州南音界,没能提出一套比“拼馆”活动更好地“优胜差汰”的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机制,就应该参照这种“拼馆”的机制,制定出一套新的南音比赛规则,让泉州的传统南音在“自我完善”的“新规则”下不断地向前发展。否则,传承和发展泉州传统南音,就可能只成为一种口号,就很难落实到实处。
泉州南音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乐种之一,被誉为“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9年,“泉州南音”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泉州南音是“东方古典艺术的珍品”,其历史文化价值与艺术价值,得到世界范围的广泛认同。泉州传统南音这一古老高雅的艺术,决不能在我们的手上丢失。因此,创立一套泉州传统南音的“自我完善、自我发展”的机制,就显得非常的迫切和重要。
(作者为丰泽区南音艺术研究会主席)
本文被授权刊登在泉州历史文化中心内部刊物《泉南文化》年9月(总第12、13期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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