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花自南唐来
她是雪莹修容、纤眉范月、擢秀腾芳的姐姐。
她是才思警敏、神采端静、貌尤绮丽的妹妹。
他是才情满腹的词人，是风流儒雅的青年才俊，是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帝王，还是她们共同的夫。
她们都是“天生丽质自难弃”的美人。他喜欢美人，中意姐姐，也中意妹妹，所以她们统是他的国后，后人称她们为“大周后”“小周后”。
钟灵毓秀的南国雕栏玉砌，锦绣成堆，绿水长流。秋千架上开国重臣周司徒大女儿的美名随着花丛间起伏摇摆的秋千上清清浅浅的笑音，飘荡到南国的角角落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是她的姐姐，小字娥皇。娥皇、女英是传说中舜帝的两个妃子，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花，窈窕艳城郭。传闻舜帝死后，她们伤悼夫君的眼泪滴落在杆杆青竹上，便有了后人称颂至今斑斑点点的湘妃竹。我也有一个妹妹，她的小字恰也是女英。不过我们并非双生，我比她年长十四岁。不知父母为什么给我们取那样的名字，我想许是时光流转本就有许多惊人的巧合，许是父母对我们寄寓了太多美好的期许。后来我成了皇妃，成了国后，回眸的瞬间窥到父母眼中安放的欣喜，脸上盈盈透着的笑意，那刻我心中凌空升起一个念头：仿佛他们一早就知道我会有这样辉煌的人生。
世家女子总有很多进宫的机会。和他相识，我正在假山石旁叮咚作响的溪水边濯着玉足，和着潺潺流水的声音打着音律的拍子，一时语滞音断，竟不知该如何继续，一个清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头相视一笑，我们一起谱完这篇自得其乐的乐章。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将来继承国祚的六皇子，更不知道他会是我将来的夫，更不会料到有一天他也会成为我妹妹的夫。我想他应该是哪家寻常的贵公子。
召选入宫的圣旨在司徒家正堂宣达后，我一直心有凄然。为他，也为自己，更为我们不能自主的错过。盖头掀开，抬眸，映入眼帘的人竟是他！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的惊喜！
年少相知，志趣相投，相视相顾的间暇我们的心便已融在一起。形影不离中时时刻刻皆是柔情蜜意。我的琵琶技艺炉火纯青，一曲终了，常常令他拍案叫绝。一次他父亲听过后尤为赞赏，特意把自己钟爱的烧槽琵琶赐给我，我自是爱不释手。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邀醉舞罢，芙蓉帐暖，昨霄浅醉浓睡，不觉晓。在战火纷飞中散失的霓裳羽衣曲也在我清越可听的烧槽琵琶声中如梦似幻，先入君王耳，再绕君王心……“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琉璃夜光杯换盏，不觉又是夜已深。“归时休放烛光红”，月色溶溶不可负，清辉还应踏马归……良好的出身，惊艳的容貌，荣宠的地位，情投意合的丈夫，天资聪颖的孩子！其她女子梦求一生都不可得之一二的东西，于我却是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南国无冬，人间亦暖，瑶光殿里春光驻！不知严寒何味！
花开花落间已是九年！九个三百六十五天的舒心合意！
我从没有在心里祈愿这美好永远永久，因为这美好的一切原本就是我再寻常不过的理所当然的生活。
险疾突然就裹挟着汹涌的势头奔涌而来，猝不及防的毫无征兆又不可思议。未免病气沾染，即使再爱子心切，也不能事必躬亲亲自抚育了，他只能移居别苑。四岁的他活泼灵动，一只猫触落悬挂在宫殿墙顶的琉璃灯盏，灯坠地的巨响惊吓到我的仲宣，几日后竟就此夭折，我心痛彻！
可是就像所有的好运都在之前享用殆尽，不幸也总是接踵而至！“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不知何时，我已经成了自己妹妹和自己丈夫“花明月暗笼轻雾”时画堂南畔约会的绊脚石。原来巧合的不仅是我们姐妹和她们共同的名字，还有和她们几近相似的命运！满心以为母亲会替我说话，可是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父母对孩子也不是无所图的，原来孩子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也是有次序的……我知自己已病入膏肓，已是无用之人，可是她们是我的至亲啊，怎么可以无情至此！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从不奢望他会为我自己而守，但我从没想过急于取代我位置的那个人会是我的亲妹妹！
又是一个春，往年南国的春总是那么暖。但是今春我只觉寒。他每天都来瑶光殿探视，试药亲尝，但心里有了坚冰阻隔，彼此一言一行都透着诛心蚀骨的疏离，身近心远我只感到冷。心脏有两间房，一间住着快乐，一间住着痛苦，笑的声音太大了，就容易吵醒隔壁睡着的痛苦。以前我的笑语太多，笑声总是溢满瑶光殿。
丈夫、孩子、亲人，美丽的容颜……曾经的拥有都已失去，我已无可留恋。命运曾对我有多慷慨，如今就有多刻薄。柳叶裁我望眼窗外，梦成灰不悔柳岸徘徊，不似昔日桃花开处走过，寂寞如云共雨飘落。花落间风起云散，再度相逢何处，不忍言，频下泪。世间纵然百般好，可是我已不想再停留。她与他，我不祝福，不怨恨，不原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心人难得，就让这琵琶伴我长眠吧！……
我是她的妹妹，我的名字是嘉敏，其实我小字唤作女英。还是姐姐病重的时候，我进宫探望，其实与其说是探望生病的姐姐，到不如说是遵从父母的安排去接近那个九五至尊的男人，政治权谋也好，家族荣耀也罢，病重的姐姐已是一枚弃子。所以进宫后，我并没有先看望病榻之上的姐姐，而是安排另居别室。瞒着病体支离奄奄一息的姐姐，我和我多才多情的国主姐夫开始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约会。
年华二八，娇艳欲滴如诗如画的年华，让人心动；富贵已极，恩宠正盛的国主姐夫也让我不由自主的心动。我一直以为姐姐不会知道，她病得那么重，但我忽略了女人敏锐精准的直觉，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或许是多嘴多舌的宫人或许是不忍这个重病的娘娘继续被欺骗的贴心侍女，更或许是深陷情网的国主姐夫言行有异早就让她生疑……我羞愧地立在她的榻前，手足无措，不忍直视，那个艳绝天下的姐姐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花容失色，形容枯槁，只是若没有我，一定也会有别人取代她的位置啊，别人可以，我又有何不可呢？姐姐气愤至极，母亲也被接进了宫，不知道母亲和姐姐说了什么，因为当时我退出姐姐的宫门外，便被接回了家。只是不久，宫中便传出了姐姐病逝的消息。
她年长我十四岁，她进宫伴驾的时候，我只有五岁，依稀记得在司徒府的后花园里，我拽着她飘逸的长裙让她带我捉蝴蝶，她的逝去我自是心中沉痛。但我更欣喜，因为我的国主姐夫，不！现在应该是我的情郎，就要举行盛大典礼，用隆重的礼遇来迎娶我。数不尽的数不尽的绫罗绸，数不尽的绫罗裙柴美食应有尽有，他们都说我像极了那时的姐姐，我心中隐过一丝不悦，但很快便被淹没在一道道的祝贺声中。
再说我何苦与死人较个高下，何况那还是我的亲姐姐！情愫早生的我们见面再也不用环视左右，而是理所当然的畅享每个朝朝暮暮。我不喜欢瑶光殿的素，他便给我匠心独具的华。红丝罗帐玳瑁钉，繁花绿玉锦洞天，花间数处小木亭，最宜赏花和対吟。宫人们私下纷纷议论说国主对我的恩宠胜过了姐姐。鹅梨帐中香满殿，北苑妆成月宫仙，争奇斗异内香筵，风情流转夜专夜。快乐总是迅疾的像指缝间留也留不住的光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宫里的日子好，但也并没有我原来料想中的好。他不止我一个女人，顾此失彼的时日里亦是百无聊赖。御花园的石径今日走过昨日也走过，我早已心生厌烦。我没有姐姐那样惊世骇俗的才情，玉指一挥，不仅惊艳四座，更可以打发寂寞到仿佛天荒地老的时光。更有甚者宋屡屡南犯，他不思进取，步步退避，只知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仿佛醉了宋便会停止南下的步伐。
终于还是难逃国破家亡的命运，我们一起被掳至宋，从此故国只宜梦中寻。他被封为违命侯，依然醉酒，亡国之君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终于当他对着风雨飘摇的秋窗吟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后，惹怒宋君，一壶毒酒，在极度痛楚中他得到了解脱。
而我一介夫人，亡国之君的未亡人，其实早已心死，姐姐虽然早早离世，尚且有过一子，还享受过稚子绕膝的欢乐。我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家，我有时在想，或许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吧，我不该抢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尤其是在她病重的时候，尤其是在她幼子夭亡本就悲痛欲绝的时候，那时她又何尝不是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家……
北国的春到了！亦如南国，也是团团簇簇碧云笼目香缠枝。可惜夜间疾风骤起揉损琼肌无尽数。昨日还是依依清芬酝，今晨已是萧萧憾无边。若时光可以倒流，无论心中如何欢喜，我一定不去画堂南畔与他相见！姐姐，我终是欠了你一句“对不起”。就在我眼睛闭上的那刻，在心里对你说吧，纵然你早已听不见……
我是南唐国主李煜，但现在是旅居北宋的亡国之君“违命侯”。现在腹痛难忍，或许一会儿便会魂归九泉，不知是不是这牵机药药效太过奇妙，还是我已经痛的神思恍惚，我看到她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第一任妻大周后，依然神采飞扬的秋波透着一缕淡淡的怨，一如她生前病重时我见她时她看我的目光。聪慧如她，怎就不明白，身为国主我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而逗留。即使忍耐着再怎么迁就，也抵不过心动的致命吸引。让人不由自主不能自拔，管得了魂不守舍的身，也管不住心驰神往的心。但我心中总会有一丝微微的歉疚，那毕竟不是别人，而是她的亲妹妹！
她是明艳的绝色佳人，可宫中的嫔妃，哪个不是明艳动人。我是她的夫，也是她们的夫，南国的所有待嫁女子，只要我愿意，哪个不可取哪个不能娶？或许是不忍再看我痛极的神色。或许是我已痛的神思凝滞，她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耳侧悲悲戚戚啼哭的是她吧，现在陪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了，她不再是我的国后。亡国之君，哪来的什么后，她是宋朝皇帝赐封的我这个违命侯的郑国夫人。只是不知她是在为我而哭，还是为她自己。可能为她自己的成分更多一些吧。即将没有丈夫，没有家，身处异国。前日她进宋廷回府后便对我出言不逊，但很快太宗强幸小周后的流言不胫而走在坊间的街街巷巷……亡国之君自身性命尚且朝不保夕，还纠结什么荣耻？我仰首望月，不发一言。想来终是我负了她，负了这明媚鲜妍的姐妹。不然她们姐妹不会反目，不然她不会受我牵连被强幸而为世人诟病，落一个破败惨淡的结局。
酒后服药，酒助药性，药效挥发的才更迅猛……谁会料到丰额跰齿，一目重瞳、容貌清奇、才情满腹的南唐国主离开尘世竟是用全身抽搐、头足相接、状似牵机惨不忍睹的方式……如果有来生，我宁愿是一布衣走卒，一壶酒，一竿身。“我本楚狂人”，奈何生在帝王家！“乱花渐欲迷人眼”，有时选择太多，拥有太多，未尝不是一种负担，一种遗憾！
豆蔻年华，青春明艳，只要愿意便时时处处与谁都是有缘的，何况天赋丽质才情满腹就更是光彩照人！所以这样的娥皇遇到多情的李煜，只是缘而非情。缘，只在乍见之欢，只在花容月貌。年华老去，风姿不再即是缘尽之时。而情，从来都是久处不厌。所以后来李煜遇到了如昔日年少时的娥皇的嘉敏的时候，便“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了……
他与娥皇有缘，亦与嘉敏有缘。而娥皇和嘉敏都错以为他给的是情。故而一个怅然失意，一个飞蛾扑火。以前总认为情可以换到情，却不知有的人根本不知何为情，那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罢了。可惜人生不重来，很多事情等到明白，已经错失了重新选择的机会，大概这就是人生之妙罢！
壹点号葶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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