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时候,我家的东墙壁上斜挂着一个长约二尺、宽约四寸的杏黄色绸缎布袋,母亲告诫我说:“这是你爸爸的心爱之物,千万别去摆弄它。”
其实,那物件我特别熟悉,每天清晨父亲都会嘴里念念有词地轻举鸡毛掸子拂去布袋表面浮土。在我年幼的心里,感觉父亲的这一俗成动作只不过是墨守常规的装模作样,因为那布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灰尘,但他每次都是这样一丝不苟地例行。
每逢周日的傍晚,当一抹斜阳透过镶嵌于窗棂间贴有防空米字纸条的玻璃,洒下缕缕余光的时候,父亲随手摞起散落在写字台上由学校带回家批改的学生作业,缓缓起立,伸展一下疲劳的双肩。然后踱到东墙壁下,引伸着颀长的身躯掂起脚尖取下宝贝布袋,端坐在窗台旁的一只圆杌子上,一手握住袋子的下半截一手轻轻地褪去包皮。
瞬间,一支细长的、暗紫色的、尾端箍着一个明晃晃铜箍的、九个竹结分布有序的洞箫像美人出浴般地映入眼帘。父亲用一块丝绒布轻抚着它的玉体,那眼神流露着不可言喻的款款深情。在这个庄重的时刻,我绝对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其实,父亲是一个特别和蔼可亲的人,经常有意无意的满嘴逬词制造笑料,惹得妈妈也会时不时地顺口以成语反叽。他也爱和我逗乐,不但教我认字学词,还会一时兴起领着头扎“朝天锥”的女儿到黄岛路下酒馆,我曾经是他感觉最展扬的作品。但不知是出于旧时的礼教?还是家传遗风?从小到大我对父母一贯是恭恭敬敬,老老实实,言听计从,不敢造次的。
父亲还有一样与洞箫配套的宝物,那是一本用毛笔手抄的线装宣纸本子,里面的内容恰似天书。待我长大些方明白其中的奥密,这是以:
上尺工凡六五乙仩伬仜,来对应如今简谱:及的高音段的古乐谱,父亲把它叫做“工尺谱”,并把这三个字用滑石条写在我学习用的小石板上。
这里的“尺”字,不念尺,而是读“撤”的音。那时年幼,觉得很奇怪,受过高等教育的爸爸怎么能念白字呢?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粗略地学习了诗词平仄发音,方知古典诗词里还有“入声”这一声调。
我最喜欢听父亲吹箫了,那是一个特别动人心弦的过程。父亲挺直上身坐于圆杌之上,除左右两手的拇指在下顶住箫杆外,其余八个手指的指肚按次序摁压住箫上的半圆形音孔。
待拿好姿势以后,他先伸出舌尖转圈舔一遍上下嘴唇,然后探探竹箫头上的吹孔,再然后嘬起嘴唇调整好气息,那交错的八指便飞快地忽闪跳跃于洞箫音孔之上,一支时而圆润、婉转,时而深沉、低缓的乐曲便在有限的空间里流溢荡漾。
父亲分配给我的任务,是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给他当乐谱架。他吹箫的整个过程眼皮是低垂的,曲调早已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去看乐谱,我的用途只不过是给他当个小摆设。
爷俩配合的时间久了,竟然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地,只要爸爸的眼皮稍微动一动,我便心领神会地明白这是让我翻页的暗示。
父亲每吹完一支曲子,就会跟我讲解这首曲牌的名称,然后或激情万丈或低沉忧伤地用标准的北京土话拖着长长的音节吟诵这支乐谱所对应的元曲,我记得好像是有《天净沙》《满庭芳》《天香引》等。
每当箫声扬起,观象山南麓的这座小院里的大人孩子就被吸引着纷至沓来,多半是来看热闹的,相合者甚寡。平日,父亲在小院里很有威信和人缘,邻居家里有个什么大情小事,无不来找“赵先生”商量诉说,父亲仿佛就是四邻的主心骨。
后院里紧倚观象山山体盖有两间低矮的平房,住着两家李姓邻居。其中一家的当家人是码头工人李风月,他常来我家找我父亲拉呱,也喜欢听我父亲吹箫。李大爷系江苏省赣榆县人氏,耿直爽快,力大无比,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暴躁,偶遇不快便拿老婆出气,父亲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马虎”(民间对狼的俗称)。
由于父亲吟诵的诗词,他听不懂,怎么解释也难以理解,父亲诙谐的戏称为“对狼弹琴”。为此,父亲便改以吟诵元曲小令、散曲为主,譬如关汉卿的《窦娥冤》、马致远的《汉宫秋》王实甫的《西厢记》······。
这些悲剧和爱情剧里的散曲曲牌有着各式各样的名称,《叨叨令》、《刮地风》、《红绣鞋》、《山坡羊》、《喜春来》等等。
每当父亲兴起,便吹一支箫曲,再吟颂几段曲文或小令,然后回过头来边吟边解释给他听,由于元曲本身语言通俗、活泼生动,再加上父亲绘声绘色地讲解引人入胜,让李大爷听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忽而眼泪汪汪,忽而喜笑颜开,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拍案称奇。
有时候天色向晚,已是万家灯火,凑热闹的邻居各自散去。“大马虎”的老婆李大娘打发儿子过来叫了好几遍,但他意犹未尽,腚沉得不愿挪窝,好客的父亲便让我妈热酒端菜伺候。
母亲偶尔也对父亲抱怨:“风月是在青岛港码头上扛大包的,咱家这点饭菜填不满他一个人的肚子,孩子们都不敢吃饱呢。你这文弱书生都快变成开场子说大鼓书的了,真能哗众取宠!”
父亲呵呵地笑着,咬文嚼字地拉着长腔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有一天傍晚下班后,爸爸忙着生火做饭,妈妈照顾小女儿,我帮忙拉风匣。只见“大马虎”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大方格褂子推门进屋,把我爸妈吓了一跳。
他说:“赵先生,你看我这件新衣裳好看不?单位发的,每个工人一件。领导说咱这是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男人穿得越花哨,就越革命!”还炫弄说工会文体干事教给工友们一首新歌,非要立马唱给我爸爸听听。
父亲放下正濯洗的青菜,把他请到里屋,不一会,高门粗嗓充满着地瓜味的“歌”声响起:“盐蛋上开花,盐蛋上红。受苦的银盼到了好光整。······”
当他显摆够了,挺着胸脯乐呵呵地哼着小调消失在去往后院的拐弯处时,父亲收回了目送他的眼光,回身到厨房跟母亲说:“风月唱的那首新歌好像是贫苦农民翻身得解放的意思,但是‘盐蛋上开花”用的是哪几个词汇?我真听不明白。”
那时,母亲在位于市北区济阳路中段的市总工会教育工会工作,第二天她打电话请教了青岛九中的一位音乐教师。因为九中的音乐教室就在济阳路南头上,那位老师当天下午就给母亲送来了手抄的歌片《崖畔上开花》,母亲很是感谢。
晚间,母亲将歌片交到父亲手中,父亲认真地阅读了这首歌的词曲后,恍然大悟,捧腹大笑。
崖畔上开花(歌词):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着那好光噢景。青杨柳树长得高,你看呀哥哥我那达儿噢好?
黄河岸上灵芝草,哥哥你人穷生的哟好。干妹子儿你好来实在是好,走起路来好像水上噢飘。
马里头挑马不一般高,人里头数上哥哥哟好。有朝一日翻了身,我和我的干妹子儿(哥哥)结个噢婚。”
父亲一夜没有睡好,他的心思全部沉浸在这首歌的意境里。晨起,父亲对母亲说:“我越品咂这首陕北民歌,越感觉歌词有元曲的味道。男女之间的爱情表露得是多么大胆泼辣,犷放爽朗、质朴自然啊!没有一丝的矫揉造作。好歌!好词!”
在又一个周日下午到来的时候,父亲早早地做好了吹箫的准备,我也真正起到了乐谱架的作用,站立的位置前移了一大步。父亲在吹箫的同时,会不时地抬眼瞄一下我用两手掙着的歌片。等“大马虎”追声而来,咋咋呼呼地惊奇地夸赞着迈进我家门时,父亲已经吹得很熟练了。
父亲吹完一曲后,起身给“大马虎”讲解词意,没想到“大马虎”听着听着竟然羞红了脸蛋。搓着两只大手说:“歌词里的哥哥妹妹,怎么像俺十八岁在赣榆乡下和老婆订婚前想那好事的时候一个样!”
父亲语重心长地劝导他:“有体会了吧?夫妻在天是比翼鸟,在地为连理枝。你怎么能舍得拿老婆出气呢!今后,当你要对她动粗的时候,心里赶紧默唱这首歌,就会心疼她的。”
“大马虎”唯唯称是,再三保证,今后一定要对老婆好。父亲很有成就感,接着又吟诵了一首经他精挑细选认为和“崖畔上开花”很相契合的一首元曲。
一个甲子多的时光在年轮的转动中流逝。年过古稀的我,含泪轻轻擦拭着父母的遗像,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作者:赵青青岛市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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