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年12月14日上午10时,“乡愁诗人”余光中先生在台湾高雄去世,享年90岁。他在现代诗、现代散文、翻译、评论等文学领域都有涉猎,一生光是诗就写了多首,可最为人熟悉的作品还是《乡愁》。对于这首诗,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这是一首现象级的作品,《乡愁》的流行,有着击中时代痛点的必然逻辑。二十世纪至今仍未走出转型期的中国,正处于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对于天崩地裂或城乡巨变中的一代人或数代人,颠沛流离是人生之常态,故乡渐行渐远,难觅旧貌甚至踪影。《乡愁》这首诗之所以抵达了人们的内心深处,正是因为人们心中有着普遍的乡愁。
我曾亲耳聆听过余光中先生朗诵《乡愁》一诗,那是年5月19日,位于西安书院门的于右任故居纪念馆举行开馆仪式,特邀“乡愁诗人”余光中先生莅临开馆,并举办“忆长安,话乡愁”文人雅集活动。“于、余”两家属世交。一头银发的余光中先生携夫人范我存女士,由台湾文联执行主席陆炳文先生陪同到来。这是一个小型的文人雅集,在百年老宅庭院中举办,整整两个多小时,于右任、余光中的二十首思乡诗分成四组被朗诵,小提琴、埙、箫独奏及独唱萦绕其间。于右任故居始建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年始,于右任先生就与结发妻子高仲林和长女于芝秀在这里定居,并在这里接待亲朋好友,门生故旧,三原乡党。年于右任被裹挟去了台湾,而妻子高仲林和女儿于芝秀则留落大陆,直到年11月10日于右任先生逝世,他们一家再也没有团聚,演绎了一场“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的人生大悲剧。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当时那庭中朗吟的情景,当一首首乡愁诗被悠悠吟诵出来,其乡思之苦之烈,令满座衣冠,有人哽咽,有人潸然。“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黯乡魂,追旅思,真令人心腔酸痛,热泪飞溅,肝肠寸断。
如今,这位“乡愁诗人”已人间谢幕,他走了,却又像没走。淡淡地,淡淡地,乡愁永远都在,弥留在光芒中,长存在人们心里。因为有着那样的时代背景,余光中那一代人的乡愁是那么沉重,山河破裂,海峡长隔,但难道我们这一代人的乡愁就可承受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们的乡愁还在,可乡村却已不复往日模样。许多人还记得“又见炊烟升起”的歌,但其实我们已基本看不到炊烟。许多人还记得儿时的田野草原、阡陌邻里,但故乡已成为在地图上不复存在,只在梦中存在的地名。乡愁是一条河,渡不过去,也渡不回来。余光中有他所处时代的“回不去”,而我们,则是我们所处时代的“回不去”。现在的乡愁,是你在城市文明的这头,故土在农耕文明的另一头。随着部分村落的消亡,家祠祭祖、邻里宗亲、乡绅家规也随之逐渐失落。当你试图回去时,却发现徒有乡愁,中国五千年来古老的乡村生存模式几乎已不复存在,那是真真正正的回不去了!
也许余光中先生所要回去的故乡,并不局限在某一省、某一市,某一县,他的乡愁不是纯地理意义上的,也包括时间、历史、文化。隔着迢遥的山河,去看望祖国的土地,用流离的足迹,用游子的乡愁。对于余光中而言,那个文化的故乡,在长安,在金陵,在江南。这是文化人、读书人的乡愁。“长安不见使人愁”,余光中的长安,是李白、杜甫、杜牧的长安,扑面而来的盛世喧嚣,平地而起的楼阁宫阙,令人目不睱接的万千气象。那是每一个中华儿女不尽的乡愁和故梦。余光中的江南,“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江南的深情而美妙,永久地散发着中国文化最深处的芬芳气息。“魂兮归来兮哀江南”,美人芳草的江南,杏花春雨的江南,是一代代的中国文化人无端的、不可排遣的乡愁。
乡愁是一个关于“家园”的文化幻觉。秦明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有一种风景远远望见,在静静的地平线上如童话般美好,那一刻如此难忘;有一种歌谣叫做乡愁,在旷野的天地间是忘不掉的情怀,伴着你随风飘荡。这就是乡土情怀对中国人心灵的植入,它是那样深切地扎根在人心底,以至成为其情感最深层的底色。每当独处寂寞时,或是在异国的风雪夜,或是高速长途独自驾车,那种烟水迷离之致、低徊要眇之情,那种山川、风雨、花鸟外不得已的心情怀抱,即为乡愁。那是一种心灵的迷失感、漂泊感与孤独感,这个乡愁从根本上说,与一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相关。说到底,一切的乡愁,都是对文化的乡愁。有一种东西,无论我们置身何处,无论我们怀有怎样的信仰和世界观,都会从深处从远处一点点被唤醒,那就是乡愁。故园之思,游子之情,羁旅之苦,万井笙歌,一樽风月,不足以化解;千里莼羹,西风鲈脍,莫能比之也。
我还体验过更为形而上、更为神秘的原初乡愁。记得那一年,我与祖母住在山脚下一栋二层自建砖木楼房。那时我还没有上小学,应该四五岁左右。一天,阴云密布,雾霭沉沉,我在祖母散发着中药味的雕花木床上睡午觉。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恍恍惚惚的,身体飘飘荡荡。在梦与睡的模糊边际,我似乎听到,在远处的山坡上,一声嘹亮的鸡啼声传来,也好像是从梦中隐隐的传来。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突然感受到一种悠悠无尽的时光沉郁,好像经历了十生十世的跋涉,这个身体已废靡岁月、神扰精耗,满腹辛酸无处倾诉。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哭声中醒来,因为那一刻,我似乎模糊地感知到前世沧桑,感知到另一个魂萦梦牵的故乡,或者层层叠叠、影像重重的许多故乡,那种感觉如同人间第一次的诞生。闻声过来的祖母怀抱着我,反复问我是不是做了恶梦,我无法回答,呆呆地一再说听到了鸡啼声,山坡远处的鸡啼声。至今不能明白那一声鸡啼,为什么会催人泪下?是怎样一种怅惘和忧愁注入到我幼小的心灵?我一直记得醒后一切烟消云散,那种茫茫的离散之感。那种感觉如此强烈,又如此短暂,那种失魂落魄、无法自拔的感觉,从此再也没有遇到。长大之后,读过那么多的诗词歌赋,只有白居易的《长恨歌》的结尾两句,可以勉强描绘当时那种情绪状态,“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此恨之深,已超越时空而进入无极之境,无名无状,无始无终,随风飘荡。
一个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是无法体会如潮水般涌来的乡愁的。所以,当乡愁涌来的时候,意味着我们已走在了远离故乡的道路上,或者已永恒失去。即使我们可以回到特定的空间,我们已回不到特定的时间。正因为“曾经如此,此后不再”,所以人们才会拼命地通过写作记住以对抗遗忘,用诗词来招魂,一切被悬置于文字中之时,却在现实里永恒退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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