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迎新
话是个怪物，没人见过它长什么样，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蔡家冲的话也是。就算是鸡鸭和星星都睡着的晚上，一不小心，话就从某个做梦的人嘴里溜出来，在屋里转上一圈，找不到落处，只好跌落在地。没人听的话，下场是悲惨的，要么跌得四碎，要么被哪一件器物给收藏，比如墙壁，比如桌柜，比如农具，比如地面。
曾有人想逮住话，特别是一些导致了伤害事件甚至死了人的话，最有必要抓获归案，要作为凭据，绳之以法。可几乎没有成功的案例。科技发达了之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录音之类的设备把话给保存下来，才解决了难题，从此也让话小心翼翼，慎重许多，少了许多随便。属于断了话的后路吧。
其实，话一旦问世，就有很多抢着听。耳朵生来是听话的，如果没有话，耳朵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人的话，动物的话，植物的话，自然界的话，时间的话，永远也听不完听不够。抢话听，是耳朵较量本领高下的擂台，输嬴立判，玩不了假。
耳朵之外的东西也在抢，前面说的那些器物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后人从旧物件上，又听到前人的话，像墙上哪块年月久远的土，掉了下来。是当初的话粘在了上面吧，时间太久，没了粘力，就掉了下来。跟有人看见故去的人又回到了面前差不多，一般的人不信，可听到的人看到的人很坚持。无法验证的事，最终的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
有些话沉在了水里，不化，多少年之后，又浮出水面。有点模糊，但改变不大，在一个又一个人嘴上接力。本来跟原话差别不大，传着传着，倒不是原话的样子了。
同样是话，差别就像黑人和白人，好人与坏人，大了去。有的像石头似地硬，一块块向外扔，蹦出口就砸在地上，能砸出火星；有的跟风干的泥团差不多，出来就碎了粉了，要是有风，会反扑自己一脸；有的像棉花一样软，无休无止地蓬松膨大，见物粘物，随处安顿；有的像水，再细小的缝隙也能钻进去，到处润湿弥漫，不容拒绝；有混沌一团的，有一段一段的，有颗粒状的，有成线如麻的，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话的最高明之处，也可以说是最大的能耐，是你无论爱听不爱听，想听不想听，像是世间的耳朵生来就具有巨大的磁力，总能往耳朵里钻。围追堵塞全部无效，没了耳朵或失去了听力，方才罢休一半，心还是痒痒，急欲一听究竟，可惜已只能通过其他方式达到目的。
童年时，蔡家冲家家户户安了广播之后，我对话有了另外的理解。姐姐在公社广播站担任广播员，远在十里外的她的话，竟然在家里的广播上出现，还出现在全公社的所有人家，那个叫做电线的东西把姐姐的话扯着拽着在全公社到处跑？姐姐的话真够累的，比妈妈在生产队干农活还累。每天早中晚三次，我都焦急地等着姐姐的话，还有或唱或叫或喊的其他人的话，是从更远的地方跑来的，跑的地方更多。
后来见到收音机，更不能理解。那些话都藏在小小的机器里？我一开按钮就跑出来，不开就躲在里面睡觉。为此大胆地拆开过，除了些线团和不知道是什么的元件，哪里也没有话的影子。看来，话是不可靠的，无中可以生有，连说话的嘴都免了，也不从路上走，更没个形貌。
知道话是有味道的，是长大了些以后。初始的一点点感觉，日渐浓烈强烈和深厚，什么味都有，辣味、苦味、甜味、酸味，以及我无法描述的味，应该是包括了世间所有的味吧。奇妙无比的是，话的味跟菜大不同，竟会因耳朵而异，同样的话，在张三是甜味，在李四是苦味，在王五却是酸味，比白骨精厉害得多。这是菜远远比不了的。更不敢攀比的是，对不喜欢的菜可以不吃，可以拒绝，话不行，不听也得听，像子弹，一旦对准你发出，就必然要进入你的身体，没有什么能挡住。
自然，话也有颜色了，也有表情，把人的诸般技能统统占尽，或者说，是人把诸般技能统统交付给话，委托话去展现，去代表，去出面，去人模人样。因为味道，因为颜色，因为人模人样，话甜蜜时如糖，凶狠时如刀枪，阴险时如毒药，同一张嘴生产出的某个产品因为说不清的什么原因而有了不同的功能效果。不知道人之外的动物植物自然界的话们，是不是如此。
说了半天，好象普天下的话都是如此，并不是蔡家冲的话的专利。蔡家冲，再普通不过的山乡里的小山冲，哪能例外和特殊？区别还是有的，你得亲听一下不可，用你的耳朵听一回蔡家冲人说的话。
蔡家冲的话有股土腥气，有股树或竹刚剖开时的青气，还有猪圈牛栏鸡笼以及婴儿被窝里的尿骚味。简陋，粗糙，如旱地里的石块泥块，没有规则的形状，不像河床里经过长年累月流水打磨的石头，圆润光滑，溜光水滑。用句时尚的话来讲，叫原生态吧？用句俗话讲，叫土得掉渣。
曾听蔡家冲的老辈人说：话有千讲，理有万变。也是，这话，咋能说得清呢？
蔡家冲有一种话最好听，是读书的娃娃读书本上的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别别扭扭，要是平时，早被大人一通训骂，但此时，唯有微笑面对和用心倾听。可以不懂，但喜欢听，听不够，听不厌。
（图片源自网络）
丁迎新，笔名晓晓，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六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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