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刘学斤燕赵都市报收录于话题#守艺19个
再过些天,就又该盘窑制埙烧埙了。
每年深冬或初春,是于连军制埙烧埙的时间。采泥作胎,拉胚成型,晾干开孔,定音调音,每道工序,他精益求精。
于连军告诉记者:我烧埙的第一孔窑盘在老家院子里,把太行山下的红土、村北古河道里的黑土和自家地里的黄土掺和在一起,和成泥,在石板上反复揉反复摔,泥里没了杂质,没了气泡,拉成坯,摆炕上晾,晾到不沾手,开孔定音。泥埙好看,也能吹出好听的曲调,却不易保存。烧成陶埙才行。烧埙的窑要烘,可用桃木枝。我家周围有大片桃林,早春家家都要给桃树剪枝,我去地里把它们捡回来晒干备用。烘窑选在上午,傍晚装窑,砌好窑门,第二天早上日出前点火,前火要小,中火要稳,后火要急。中午有次简单的祭拜,祈求烧出好埙来。一窑能烧出百八十个,碎品率百分之二十左右。
出窑后,埙还要再次校音,才能拿到市上,结缘有缘人。
冀埙历史悠久。说埙就要说到将埙入诗的《诗经》,“诸家既废,苟欲读诗,舍毛无从”,而说《诗经》就要追到河间毛诗与毛亨毛苌,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河北。河北是《诗经》的吉祥之地,同样是埙的吉祥之地。蔚县和柏乡先后出土过距今六千年左右的陶埙,内丘发现的隋唐时期瓷质埙,则让人眼前豁然。唐朝郑希稷《埙赋》里说,“至哉,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岂不正是冀埙活的写照?
河北人制埙吹埙的史实,为文字所证明,也为考古实物所证明,但在明朝之前,所有的制埙和吹埙人没有名字留下,他们都是无名氏。而今,吹埙的河北人,不只于连军和他的弟子,制埙烧埙也不只有保定于连军一家,邢台和张家口等地也有。这无疑是冀埙发扬光大的好兆头。
年,于连军在保定开了埙馆,吸引了更多爱埙者参与,影响日大。年,他以“埙之机要,在乎于成人之美,混沌之妙,浴火永生之能,虚中厚外之品性。此埙之道也,亦为天地之道也”为师训,收十名弟子入室。年,他申报的保定陶埙成为省级非遗项目。他还到学校给学生讲课,他说:听一听几千年来祖先传下的泥土的声音,我要呼吁人们善待埙,倾听它,吹奏它,体味它内在的品质,“我觉得埙是上苍赋予人类灵魂的又一双眼睛”。
于连军吹埙
1
遇见
于连军的埙馆开在大慈阁下时,它的影子就曾在眼前闪过,尤其那个埙字,不容分说从各色招牌中跳出来,明晃晃。大慈阁是保定城遗存的最高的古建筑,埙是当今已知乐器中最古远的一种,那之前一直以为埙是陕西的独有之物,怎么河北也有埙?也有人制埙吹埙?如此疑惑着,却并未为之停留。
五年前,埙馆搬进莲池花南研北草堂。有几回到莲池观碑,经过时,匆匆朝里面扫几眼。即便跟埙馆的主人打个照面,彼此也不认识。放人堆里,于连军不扎眼,反衬出些许木讷,只有在捧起埙,埙声响起,一种特有的庄重与肃穆,在四周弥漫,你才会领教到眼前的吹埙人非同一般。
花南研北草堂乾隆时代为莲池书院十二景之一,“别有平台宛转廊,绯桃丝柳艳韶光。若云不羡清幽好,何必颜堂曰草堂”,乾隆的诗吟咏的是草堂的春光,跟于连军约好见面这天,春光疏远,这里宛转和清幽感觉还是深的。莲池的大门不知进过多少次,但都没这一次印象好。
过春午坡,一个悠远的声音入了耳,不绝如缕,似天外客。正是埙曲,风调清深,幽幽的,拽着你。
曲子叫《新梁州序》,是于连军常吹爱吹的一支古曲。曲词原出自元人高明之手:柳阴中忽听新蝉,更流萤飞来庭院。听菱歌何处?画船归晚。只见玉绳低度,朱户无声,此景尤堪恋。起来携素手,鬓云乱,月照纱窗人未眠……此时这曲词只独自心吟,埙声在耳边时近时远地缠着绕着,你的面前活现出钟子期听琴图来,心境不同,遭遇各异,可那一刻,你痴痴地成了崔九堂前听到李龟年的杜子美,化为了浔阳江夜感动于琵琶声的白乐天,你会想苏东坡那晚在赤壁下听洞箫的情形大概也不过如此。
然而,埙不是古琴,不是琵琶,也不是洞箫。
谁家清音呜呜然,如水夜色上栏干;谁家佳音悠悠然,一水转过万重山;谁家妙音泠泠然,心曲即在唇指端。
埙就是埙。十三经中的《尔雅》记之:大埙谓之嘂(jio);晋朝郭璞注之:烧土为之,大如鹅子,锐上平底,形如称锤,六孔,小者如鸡子。
埙声抵达的人心,唯有埙声能够抵达。
2
衷曲
埙的故事,于连军跟多少人讲过,讲过多少遍,他自己怕都记不清。但有人问,爱听,他还是愿意讲,他说讲的人听的人“都是为埙好”。
仍从四十年前起头。那时他还是个十来岁孩子,生活在保定城西一个叫江城的村庄,当时属满城县。
每逢村里集,一个来卖布的老人,常吹呜呜。那东西不大,握手里,能吹出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打动人,有种魔力,能传出老远,能勾住他的魂儿,很神奇。他一下着了迷。时间久了,老人也注意上他,说他嗓门大。生意不好或没生意的时候,老人就掏出呜呜来吹会儿,有时还把他们几个孩子叫到跟前,教他们学吹呜呜。
吹呜呜,村里人也叫吹呜子。保定其他一些地方,比如相近的望都和唐县,乡下也有人吹,叫“吹喔喔”。称谓不同,因其形状极像平常吃的窝窝头,窝窝与喔喔同音,吹喔喔乃据其形其声命名;土制,上火烧过,硬而粗糙,不如陶器那么硬而圆润,吹出的音直挺挺的,有强弱、高低之分,少有节奏、快慢变化。
村里人那时候不知道,就是音乐学院的专业老师也不知道,他们吹的呜呜、呜子或喔喔,其实是远古先人们早已发明的,是八音之一,有个雅致的名称,叫埙。“礼失求诸野”,寻古乐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诗经》中,《小雅何人斯》吟咏过“伯氏吹埙,仲氏吹篪”,《大雅板》歌唱过“天之牖民,如埙如篪”,诗中的埙,并非只有到静静的博物馆才能看到,说不定你在村里人手里就能见上听上。
这样那样的原因,某个历史时期,埙远离了庙堂,暂别了雅乐,退出主流社会,近乎为人遗忘,却未声绝迹灭。一直以来,它还在田野乡村被喜爱的人吹响,始终以自己的方式顽强地活泼泼地存在着。
那个教吹埙的卖布老人叫吴明阳,在于连军眼中既富俗世情,又带神秘感。老人跟于连军的三爷于春林认识。老人有些神秘兮兮,后来突然离开了再没出现。于连军不知道往哪里去寻老人,就把他送的埙,当宝贝地珍爱着,想了,拿出来吹一吹。
吴明阳送于连军的陶埙
于连军有条好嗓子。高中毕业他想过考音乐学院,但阴差阳错终于还是接父亲的班,进了工厂。他成了厂里的文艺骨干,同事说他唱《牡丹之歌》比蒋大为唱得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唱《骏马奔驰保边疆》,唱《血染的风采》,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厂里厂外,获得许多荣誉和奖励。可风光过后,心里反而空荡荡的。乐坛风云变幻,社会飞速发展,流行风和弄潮儿,一拨儿一拨儿起起落落。他感觉越来越落寞,精神上的苦闷越来越难以排遣。
一天夜里,不知因何他突然摸出了吴明阳送的那件埙。已经十几年不吹,那埙却没离开过身边,不生疏,始终是个念想。这一夜,他吹得面沉似水,而后又泪流满面。
他吹的是吴明阳教的一支曲子。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北寄生草》,是《棠湖埙谱》记录的古曲。那曲词出自汤显祖临川四梦之一的《紫钗记折柳》一折: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叶凌波渡,汀洲草碧黏云渍,这河桥柳色迎风诉,纤腰倩作绾人丝,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他要在这浮华世界沉下来,静下来。
3
靠谱
那一夜彻夜未眠。天一亮,于连军就往村里赶,他想立刻见到三爷,关于埙的那些事,他想叫三爷痛痛快快讲给他听。
三爷于春林能说能唱,在村里有一号,却从不在于连军面前露吹埙的本事,也不主张他学,总说“吹那个鬼音儿干嘛,不吉利”。但这次找来,三爷接纳了他。
时代愈加开放,旧东西里面也有好东西,人们的认识在提高,三爷思想也变开通了。他开始跟三爷系统地学古法吹埙、制埙。那是三爷临终前的三年,也是他刻骨铭心受益良多的三年。
隋唐以前,制埙和吹埙者在河北没留下姓名。隋唐以后,文献甚至连制埙和吹埙都鲜及。直到明朝,容城出了个彪炳千秋的杨继盛。
历史上,杨继盛是名臣烈士,少有人知于乐事他也是能手圣手。公元年,杨继盛32岁,中了进士,到南京任职,结识了出仕后最重要的人生导师韩邦奇。“此翁精于律吕,遂师之”,韩邦奇时任南京兵部尚书,著二十卷《志乐》传世,杨继盛深服,拜入其门学乐。杨继盛表现出超强感悟力和动手能力,“乐学非他学比,不可徒事口说,必自善制器,必善作乐,播之声音,各相和谐,然后为是”,他这样说,也这样做。他制作的管琴瑟箫笙埙篪之类,“无不和矣”。韩邦奇难掩喜悦,赞道:我学五十年止得其数,今赖子制其器,和其音,当代之乐,舍子其谁欤?又指点他:子之才不止于乐而已也,可旁通济世之学。
杨继盛天赋异禀,旷世奇才,借其手,冀埙一度复活。然而到明末清初,又近乎绝响,著名学者黄宗羲因之惋惜道:杨椒山“手制十二律管,吹之而其声合,今不可得其详”。
杨继盛之后,冀埙历史,应记下张之洞这样的钟情古器物的官宦士大夫,更应记下身体力行的传承者吴浔源。
吴浔源字棠湖,其父吴名凤“工文章篆隶,博览,喜考据之学”,江西为官四十年,人称吴青天,晚年“寄居吴桥,遂家焉”,他随之以吴桥为家。两兄皆工帖括文字,他独肆力于古,“绳枢粗粝,日常下帷读书,门庭寂寥,车马绝迹,性落穆寡交,不履城市近三十年”。同治九年,公元年,李鸿章聘他襄修《畿辅通志》,寓居保定十余年。这期间,生平嗜音乐歌曲的他“尝在保定肆中得一埙,置怀袖中,风晨月夕,必出而弄之,以自消遣,并为谱录,张之于世”。
杨继盛是吴浔源崇敬的先哲大家,他心向往之,私淑之。每每进京,他必选择杨继盛的故居松筠庵暂住。而每每酒余茶半,他会捧出埙吹一曲,倾诉衷肠,“其声呜呜,幽而和,闲而远,使人洒然忘俗,绝非箫管筝琶嗷嘈凌杂之比”。任过民国总统的徐世昌听过他吹埙,那情景三十年后追忆起来仍是声情并茂历历在目:忽闻埙声迎,余徘徊庭中,松阴冪月,如浮荇藻,棠湖之室一灯荧然,声自烟霭微濛中摇曳而出,不胜凄惋。余知棠湖之感于中者深矣。
人哪,能在有限的生命里,赶上对的时间,做对的事,见到对的人,是一生之福。于连军听说吴浔源这个人,是通过三爷于春林。于春林和吴明阳的老师是保定城内的段中甫。于连军眼里,段中甫同样神秘,因为除了名字,再找不到这个人的其他信息,而段中甫的老师,就是吴浔源。
吴浔源像
吴浔源张之于世的谱录即鼎鼎大名的《棠湖埙谱》。里面绘有埙图,标明了指法,阐述了吹奏方法,并录有《北寄生草》《新梁州序》《四边静》《锁南枝》《懒画眉》等六首古曲。曲谱用斜行记写式,谱字由十二律字减化而成,谱字左侧记歌词,谱字上方标九种节拍记号及演奏符号等。年,埙谱重新刊印,老友已不在人世多年,徐世昌作序慨叹:棠湖曩时真有百感交集而不能自已者在也,其人死,其谱存,其谱存,其埙不死……
通过《棠湖埙谱》,冥冥中,于连军与吴浔源牵手了。他有缘从私人手中购得这部现知最早、也是唯一正式刊行的埙谱,由此见识到最有质感、最可触摸的冀埙之根,然后开始无限地靠近,靠近。
棠湖埙谱
4
欢喜
他们不曾谋面,他也从未闻过其声,但在埙的世界他们神交已久。“棠湖又尝登西山坐碧云寺卓锡泉上,作黄钟大吕之音,群鸟翔唱,飞云欲坠,一时游客疑之为仙。著埙谱,自谓冥心独造以契于古,盖艺也而进于道者”,凭借徐世昌等人记载下来的这些极具神采的文字,于连军进入吴浔源和《棠湖埙谱》的艺术殿堂,不停地挖掘其丰富内涵。
埙的世界是美妙的。“广才连寸,长匪盈把。虚中而厚外,圆上而锐下。器是自周,声无旁假。为形也则小,取类也则大。感和平之气,积满于中。见理化之音,激扬于外。迩而不逼,远而不背”,其妙如是。其妙常又难言,不可言。
埙声不是浮华的,不是热烈的,不是张狂的。
它是沉静的、清雅的、内敛的。
可以说它孤独,却不可以说它狂傲。
它是庙堂的天籁之音,是文人雅士的缠绵之曲,也是平民百姓的娱乐之声。
于连军制作的埙是圆润的,他吹出的埙声是圆融的。
近三年,和弟子们一起,他又组织起莲池书院雅乐乐团,每周六,他们都要进行雅乐演习。
年轻人在练习演奏古乐
这天演习《诗经》第一首《国风周南》中的《关雎》,《大雅生民之什》中的《卷阿》,《小雅鹿鸣之什》中的《鹿鸣》与《天保》。吹埙者四人,年长者已是入职多年的中年人,年幼的赵怀瑾和宋逸阳还是上学的少年。于连军说,他们吹埙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对埙痴迷。
手中的鼓槌落下。鼓声响起,雅乐演习在于连军指挥下开始。
埙声汇于琴瑟钟磬等合奏的雅乐中,只是一部分,不比独自吹响时的卓尔不群。
然而这就是冀埙。它是合群的,是众声之一,此时它不喧宾夺主独树一帜,也不自叹自怜故作姿态。
雅音未绝
埙之韵律,充盈着欢喜。
此情此景,叫人蓦然再次记起张之洞的逸事。“不得闻韶乐,而得见韶乐器,亦可喜也”,当年只见到埙,他便欢喜不禁,倘若像今天一样,既能见到冀埙,又能听到冀埙律动的雅乐,真不知这位河北乡贤该欢喜成什么样子。
来源/燕赵都市报
燕都融媒体记者刘学斤
编辑/魏鹏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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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守艺|冀埙韵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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