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恩者对施恩者的怨气,以及后辈后进对先辈先进的不满,在平常的情况下是不准许公开表露的,义山受恩于令狐楚,也受恩于令狐绹,但因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触犯了朋党的忌讳,被视为勾结李党,背忘家恩,义山虽一再表明心迹,于“深恩”拳拳不忘,但令狐绹对义山冀求荐达的请求并不很尽力。
加以当时宦官握有实权,义山对宦官的攻击只能尽一个书生的言责,用隐晦的言辞稍抒愤慨,不能作强烈而快意的抨击,所以义山向外的怨愤攻击情绪是受当时权威压制的,无法正面宣泄,当压制的外力超过自己时,宣泄的方向可能转向自身,义山这种远隔闭锁的心态多少有些自虐的意味,以自身的痛苦执著作为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向指向了自己。
义山诗中酒醉或孤独的字汇出现很多,醉酒与自我放逐都含有自暴自弃的意味,至于《蜀桐》诗,也可以解释为一种自弃的心情:
玉垒高桐拂玉绳,上含霏雾下含冰。
枉教紫凤无栖处,斲作秋琴弹坏陵!
本诗的解法各家不同,冯浩以为是讽刺一位曾排摈义的权贵;张尔田以为是感伤座主李回的贬斥;也有说“叹早栖使府,仅以文章自见”,自伤长才未展的(见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
我想本诗一、二两句是在自诩材质的优良,像玉垒山上高拂玉绳星的梧桐,上含霏雾,下含寒冰,这株与尘世远隔的宝树无人见赏,现在把它斲作秋琴、弹出坏陵曲,仅只要求较低层次的共鸣,尚且得不到世俗间知音的欣赏,至于有没有紫凤的栖宿处,那要求的境界层次太高了!
尘世连知音的人都难找,还能期待天外的凤凰么?现在这天赋的良材只好斲削摧残,以求眼前的实用,将来如果会有紫凤飞来,空劳往返,无处栖宿,现在也管不得它了!这里所表现的大概是一种贬降自己以求售的隐痛。
岁月逝矣,无法空等,然而即使贬降自己,仍然是“贾用不售”!这样以贬低自己作为一种愤恨发泄,将报复的攻击转向自己,不惜斲毁这株下有“玉垒”上有“玉绳”的玉树!诗中的“斲”字,用得何等残忍沉痛!
再如他的《自贶》诗: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自贶》一诗,将自己比拟成退缩到小书屋中仰眠的陶渊明,在现实的生活里,要为五斗米折腰,要拳拳奉事乡里小人,这种境遇使“理想的我”与“现实的我”相差太远,想妥协又适应不良,想攻击又触犯社会规则。
为了逃避这种现实,不肯忍受生活中的挫折感,只有退抑自己,扼杀自己的欲望,退隐到与世远隔的地方,强迫自己去领受那连五斗米的基本生理需求都不能满足的生活!只能在北窗下享受清风,自称“羲皇上人”!陶渊明或许真能“任真自得”,但力求用世的李义山去“自贶”陶潜,只是在自我解嘲、故意抹杀自己的愿望罢了!
远隔而闭锁的心态也可以视作由自我奋斗以完成自我的过程。
向外的攻击转向自己时,若往坏的方面发展会变成自嘲、自怜、自卑乃至自杀;但往好的方面引导,即能升华为一种自励的动力。义山尽情创作,提升自己,在诗歌文学中完成了自我。
就远隔而闭锁的心态而言,一般人仅能利用作心理防卫,沉耽在幻想或白日梦里,但文化水平极高的的李商隐则善用各种诗歌境界,来弯曲地显示其幻想或白日梦,写下了许多凄艳神妙的诗篇。
吴乔在《西昆发微序》中说,义山《无题》诸作,有“发愤自绝”的意思。多少已道出这种奋励的心理状态,试看他的《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相见时难别亦难”句,从人生的离合聚散中表现出空间的遥隔感,“东风无力百花残”句,以晚春花残表示出时间的迟暮感,在如此无奈的时空中,对外界的一切是无计相怜,漠然地任其憔悴,似乎诗人是已从焦虑而达于心力疲惫了!
三、四句用“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来自我比况,正说明人不但有求生的本能,也有求死的本能,固执地虐待自己,刻苦自己,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放过自己,诗人紧执着笔,呕出肝肺,立誓要吐丝到死,燃蜡成灰,简直近乎疯狂。
这种向外界闭锁而专心对付自己的行为,应用得当时,倒能将对外界的失望转化为对自身提升的力量。一个杰出诗人的伟大作品,往往都是被疯狂所唤起,却以惊人的理智驾驭好的方法与技巧,成功地转化成一件理想的美的作品,义山在精神上愈近乎疯狂,完成的诗篇愈动人。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又点出时间的迟与空间的远,这个被怀念的人可能是理想的象征,却隔得如此远,我还能有多少青春时日来追求他?等待他?但是我夜吟不辍、寝食都废,不计一切全为了奔赴诗国的蓬山绝顶,相信那理想的蓬山,离此也不会很远,自有青鸟会殷勤地去探看消息的!
结尾用非现实的虚构方式来应付挫折,寻求满足,虚慰自己说:蓬山其实不远,青鸟其实不迟,这样用弯曲方式表现出来的白日梦,在绝望无奈之中竟显得十分凄美!
再如他的《玉山》诗:
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
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
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
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
义山的诗始终离不开空间的辽远与时间的迟晚,起首四句,所写望玉山、驭回日,都是在暗示一个无力征服的时空。尽管升天登天梯是诗人所期待的,玉水清流是诗人所向往的,但诗人自身显然缺乏超绝那阻碍的神力,面对着这庄严动心的目标,但无力突破外界的困境,只有努力转向自我的提升。
五、六两句便勉励自己说:骊龙自有百斛的颔珠,只要自己不睡着,就不会丧失;凤凰最爱栖息于千寻的桐枝,只要修长自身、茁壮自己,就会引来凤凰!这种与外界的困境远离,而一味鞭策自我的奋斗精神,正是被压抑感情的升华。
结尾假托神仙的幻想,认为神仙中自有才子,才子必珍惜才子,像箫史那样,用赤箫招来凤凰,携我一同飞去!结尾依赖幻想来解决现实中不能解决的问题,聊存一丝无望中的希望,倒也是绝美的奇想。
屈复说本诗有“求人荐达”的意思(见《玉溪生诗意》卷四),屈说未必对,本诗的要旨在于自我的要求,如果忽视本诗中自我奋斗的崇高精神,也就不能认识“远隔心态”中也含有积极动人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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