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钱理群北京大学出版社
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绕不开的人,历代中国学子躲不掉忘不掉的人。
小北想,无论距离学生时代有多遥远,有那么一段文学常识我们总能脱口而出——鲁迅,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著名文学家、思想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
因为他对人性和国民性的深刻洞察,因为他对一代又一代中国青年的激励与关怀,因为他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巨大贡献,鲁迅事实上已经成为中国近代革命的一面旗帜,他被颂为“民族魂”。
毛泽东主席就曾这样评价鲁迅——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如此举足轻重的人物,江湖上自然少不了与之相关的各种传说。
比如,我们小学都学过吴伯箫先生所写的《早》,正是此文让我们知道原来鲁迅小时候上学也因为迟到被先生罚过。
同时,我们还学过鲁迅先生自己回忆童年而写下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在此文中我们得知“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
看似无甚关联的两篇文章却在两年前被网友们发现了重点。如果只看鲁迅的描述就会感觉上学还是有一段路程的,但是,灵机一动的网友突然想到可以用地图搜搜这段路到底有多远。
然后,经过一番细致的求证之后大家得出的结论是,从鲁迅小朋友的床到三味书屋一共有米的距离……这么看来,迅哥儿被罚确实不算冤。
除此之外,我们还经常在各种场合看见那些标榜着鲁迅字眼的话,而这些心灵鸡汤式的发言还真的一度让人信以为真。
比如,好多人曾经真情实感地记得鲁迅说过“学医救不了中国人”,但实际上,鲁迅说的是“医学并不是一件紧要的事情,凡是愚若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当然,还有更多真的出自鲁迅却被指责是杜撰的话。比如,鲁迅也曾真的吐槽自己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有毒”。比如,鲁迅真的曾对青年人寄予厚望——“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这些话单拎出来都是很有道理的,但一旦放归原文我们就总还是会感叹鲁迅难懂,总是在想那些个个都认识的方块字到了迅哥儿那里怎么就变成那些佶屈聱牙的晦涩文段了呢?
其实,鲁迅作品的难懂在于我们很难知道鲁迅真正在想什么。什么意思呢?鲁迅曾说:“我自然不想太欺骗人,但也未尝将心里的话照样说尽大约只要看得可以交卷就算完。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还不知要到怎样。”
或许,要真正读懂鲁迅,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我们可以从寄托着他全部哲学思想的《野草》开始说起。关于这部作品,鲁迅研究专家钱理群先生有着非常深刻的论述。
不相信所谓的“黄金世界”
鲁迅在《野草》里,是把人的个体生命放在“过去”—“现在”—“未来”的历史纵坐标上考察其意义与价值,提示其困境的。
先看看“未来”。人们在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有种种不满时,最容易把希望寄托在“未来”。于是,古今中外,都有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例如西方的“乌托邦社会”、中国传统的“大同世界”,等等,鲁迅统称之为“黄金世界”。他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预言还会有将“叛徒”处以“死刑”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鲁迅有一个高度的概括,“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过去、现在如此,恐怕将来也如此。
当然,将来的“黄金世界”里,“阔气”的标准会和今天不一样,但那里也依然存在着“曾经阔气”“正在阔气”与“未曾阔气”这样三种人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就免不了要斗争,而且“正在阔气”的掌权者,也一定会把“未曾阔气”因而要求“革新”的人视为叛徒,而将其处以死刑。
这样,鲁迅就在人们认为结束了矛盾、斗争的历史终结处,看到了新的矛盾、新的斗争以至新的死亡,这就是“于天上看见深渊”。
鲁迅由此而否定了一切“至善至美”的东西的存在。他说,如果有至善至美(十全十美)的人,那大多数人都不配活着;如果有至善至美的书,图书馆就得关门。
人们在吹捧某一件东西(例如绘画、音乐作品)时,总喜欢说达到了“绝境”。鲁迅说:什么是到“极境”?“极境”就是“绝境”。这类极致、绝时、完美等说法都是自欺欺人的“神话”,鲁迅在《野草》里的许多作品中都做过这种讨论。
当人们不满意于自己的现实处境时,还有一个去处,就是“过去”,这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怀旧”。在回忆往事时,对过去生活中的痛苦与欢乐、错误与正确、丑与美、重与轻……总是选择、突出、强化后者,而回避、掩盖、淡化前者。这大概是一般人所难以避免的。
但是,鲁迅则不同,他的选择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在《野草》里,有一篇《风筝》,是回忆童年生活的,但他所回忆的,正是人们所最不愿回忆的一件不光彩的事:一天,他发现小弟弟躲一个角落里,用纸与竹片扎风筝,就拿出大哥哥的“权威”,不由分说地把风筝撕毁了。鲁迅不但以他特有的严峻态度,写下了这件事,并且称之为“精神的虐杀”。后来我特地约小弟弟再放一次风筝,这时两人都已“有了胡子了”。而当我向小弟表示歉意时,小弟已全无记忆了。这就是说,在鲁迅看来,这童年的“罪过”不但不能弥补,也是无从宽恕的,这样的“回忆”是相当严格的。
鲁迅在文章的结尾特意表示,他不愿沉湎于“春日的温和”,却要“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他其实也是要求我们读者,要正视(而不是回避)生活(生命)中一切严峻的方面,包括我们在“过去(童年、历史)”所犯的一切过失,不要在回忆中把它们美化(理想化)了。
人们还在寻求“精神避难所”,这回找到的是“死亡”。鲁迅质疑,“死后”会怎样?这又是一个典型的“鲁迅式”的问题,鲁迅总是喜欢追问“以后”,“黄金世界”会怎样?娜拉“走后”会怎样?现在是“死后”会怎样?
《野草》里就有一篇《死后》,这可说是篇奇文。鲁迅发挥了他的奇特想象:如果人死了,他的运动神经失去了作用,但感觉神经还在,那将会是什么样?鲁迅设想,我死了,躺在地底下,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载重的,压得我牙齿发酸——这种感觉写得多真切!
又听见几个人走过来了,大概是来参加来追悼会的吧,一个表示惊讶:“死了?”一个“哼”了一声,另一个叹一口气,“唉!”这还不算,又有几个青蝇停在我的眉毛上了,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还有一个从鼻尖跑下,用冷舌头来舔我的嘴唇,你想这有多恶心,多难受!可我又不能动,无法把它赶走。好不容易青蝇飞走了,临走前,还要“嗡”的叫一阵,说是“惜哉”!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后来,旧书店的小伙计也跑来了,要推销什么“明版书”,生意竟然做到棺材里,真叫人哭笑不得。我终于明白,死亡也许并不是人的灾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痛苦、荒谬的继续。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是意义所在
在《野草》里,鲁迅创造了一系列“形象”(“意象”),深刻揭示了这样的困境。
例如“死火”——我在梦中,在冰山间奔驰。突然跌入冰谷里,我看见在一片青白冰上,有无数的红影,像珊瑚网一般纠结在一起:这就是死火。于是,我与死火之间,有一场谈话,死火告诉我,他被遗弃在冰谷里,如果再得不到温热,就将“冻灭”。
我表示愿意将死火带出冰谷,让它永得燃烧。死火回答说:“那么,我将烧完!”这就是说,死火所面临的是一个“冻灭”与“烧完”的两难选择。应该怎样理解这种两难选择的象征意义呢?
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只能在“冻灭”(“坐以待毙”)与“烧完”(“垂死挣扎”)之间作出选择。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是努力奋斗(“烧”“挣扎”),还是什么事也不做(“冻”“坐”),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亡”(“灭”“完”),这是任何人都不能避免的命运。
在这一点上,必须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幻想。那么,这是不是说,“冻灭”与“烧完”两种选择之间,就不存在任何区别呢?不是的。尽管最后的结果都是“灭”(“完”),但在“烧”的过程中,毕竟发出过灿烂的光辉,并给人类带来光明,哪怕十分短暂;而“冻”的过程中,却是什么也没有。
也就是说,价值与意义不在于“结果”,而是体现在“过程”中。因此,死火最后作出的选择是“那我就不如烧完”。这是一种重视“过程”(的意义与价值),而不顾“结果”(结果总是没有意义的)的人生哲学(与选择)。而只能在“冻灭”与“烧完”两者间作出选择,这本身也是揭示了人的生命存在的无奈与悲剧性的。
还有“影”。《野草》的第二篇叫《影的告别》,构思也非常奇特而巧妙。大家知道,人的影子,在完全黑暗(黑夜)与完全光明(正午12点)的情况下,都要消失;它只能存在于“半明半暗”之中。鲁迅抓住这样的自然特征,用来象征(揭示)像他自己这样的“历史中间物”的生存困境。
他们身处“黑暗”与“光明”两个世界的交接点,一方面,他们反抗黑暗,自然为黑暗所不容(“黑暗又会吞并我”);另一方面,他们生命的价值也正(而且仅仅)体现在与黑暗的搏斗中,可以说他们与黑暗是一个“共体”,没有黑暗,也就没有他们,光明真正到来之日,也正是他们的消亡之时(“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所以鲁迅经常说他的文字应该“与时弊同时灭亡”,如果人们还记着他(及他的文字),就恰恰证明时弊仍然存在,社会依旧黑暗。
还有“过客”。“过客”黑须、乱发、着黑色短衣裤,从还能记事的时候起,就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老人问他:“你是怎么称呼的。”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老人再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回答说:“我不知道。”老人问他:“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他依然回答:“我不知道。”
这同样寓意深长。人既不知道自己的来处——他是被自己不能把握的力量抛到人世间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他是无所归宿的存在。而在我们前面已经讲到的《死后》里,又告诉我们:人“怎么死”、死“在哪里”(或许还有“什么时候”死,等等)也是“不知道”的,人“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也“没有任意死掉的权利”——这些结论(发现)都是相当悲凉的。
这正是鲁迅要我们正视的:人的生存的无奈,无依托,无归宿。鲁迅就这样堵塞了人们“逃避不完美的人生痛苦”的一切退路,把他的人的生存绝境的命题发挥到极致,由此提出了他的哲学,他拒绝“完美”,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等都是不圆满、有缺陷的。
他拒绝“全面”,强调历史、现实、社会人生、人性等都是有偏颇、有弊端的。
他拒绝“永久”,强调一切都处于过程中,否定生命的凝固与不朽。人们要正视这一切,才能从中杀出一条生路。这正是一种清醒的现实主义的人生态度,也是鲁迅思想的一个鲜明特色。
在无物之阵中反抗绝望
下面,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来看鲁迅《野草》里的哲学。鲁迅把人置于和“他人”的关系中,来考察(揭示)人的个体生命存在的困境。这是一种横向的观照,鲁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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