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2月,德寿宫的梅花。摄影/周佶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李郁葱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苏轼《和秦太虚梅花》
01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从南北朝时陆凯的这首《赠范晔》开始,梅花便成为一个传统和符号,一路绵延,到两宋时这种审美趋向抵达高峰,并持续到了今天。
在今天的杭州,每年12月至次年2月底,孤山、超山、灵峰……蜡梅、白梅、红梅……人们趋之若鹜,看风景也成为一种风景,好像是对千年风骨的折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梅香,或许是杭州这座城池所弥漫的宋韵风致。
杭州与梅花的话题,绕不开孤山和西湖处士林逋林和靖,林逋的几首咏梅诗都是绝品佳作,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从五代南唐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改动而来,点石成金流传为千古名句。梅妻鹤子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也许有点虚无之境,但套用当代的话来说,他的皮囊里住着一个烂漫的人,尽管有时候是孤独的。
我们熟知的苏东坡也有着有趣的灵魂,他也极爱梅花。在杭州通判任上,公务之暇,苏东坡常常在孤山一带赏梅饮酒,往往是在哪株梅花树下醉了,就在那株梅花树下入眠。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梅花早已纷纷扬扬落满身上和地下。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梅花飘落,落在泥泞里。觅食的鸟雀在林子里扑簌着,溅起那些积雪……
宋人对梅花是爱到了骨子里,像多次落第,因为喜欢梅花曾隐居铜鉴湖昙山的陈亮,对梅花这样吟诵:“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
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更是为人所熟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是一种人生理念的坚持和骄傲。当我们说宋韵时,对梅花这个意象可以有更多的重视:它是一种深度的沉浸和构成,一种不知不觉的文化培育。
年2月,德寿宫的梅花。摄影/周佶
02
比苏东坡早年左右,苏东坡所推崇的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在孤山赏梅发生过一件悲伤的事,那是在白居易到杭州的这三年中的两年时间里。
白居易和他的属下一起到孤山寻梅,孤山上野梅次第开放,此时已是初春,在下午的阳光中春意融融,一行人且行且吟,颇为惬意。一白衫书生正独自在梅花树下自斟自饮,而梅花飘坠,散落在酒樽之中,似乎梅香渗透到了酒香里。
白居易见白衣士子如此伤春,便上前询问。白衣士子见白居易气质儒雅,不是个迂腐之人,便举手相邀共饮。
白衣士子姓薛名景文,是附近薛家村的大户人家出身。酒至酣处,白居易赋诗一首《和薛秀才寻梅花同饮见赠》:
“忽惊林下发寒梅,便试花前饮冷杯。白马走迎诗客去,红筵铺待舞人来。歌声怨处微微落,酒气醺时旋旋开。若到岁寒无雨雪,犹应醉得两三回。”
这天梅花树下的酒席散了以后,在繁忙的公务之余,白居易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个消瘦的薛秀才,尽管分手时他叮嘱薛秀才可去官衙找他,但始终没见他来,白居易以为这是年轻人的傲气,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时光飞逝,一年过去,这一日处理完了公务,白居易想起这件旧事,突然有一种恍惚之感,就带着他的下属携着酒去了孤山的那片梅林,并且先命人去薛家村寻秀才薛景文,就说是去岁故人相约。
到了梅花树下,一切仿佛去岁,梅花依然在盛开,也在飘落,而去年在一起的那些人除了还没到的薛景文,也都一一在目,时间好像是停滞的。
正当他们觥筹交错之时,找寻薛景文的人回来了,他告诉白居易,薛秀才因为生病,已经在前些时日病故。白居易闻听之下,颇为黯然,本来是开心的酒宴因此变得郁郁寡欢。
当又一杯酒倒入喉咙之时,白居易一声浩叹。时隔一年,又为薛景文写了《与诸客携酒寻去年梅花有感》:
“同携今日杯,湖边共觅去春梅。年年只是人空老,处处何曾花不开。诗思又牵吟咏发,酒酣闲唤管弦来。樽前百事皆依旧,点检唯无薛秀才。”
两首诗隔着一年,也隔着一个白衣胜雪的薛秀才。这是时光的流逝,更多的也是人世的哀伤,那种突然的失去和空缺。即使是在这样锦绣的西湖边,时间同样在无声无息中消失。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这风景中的人,又被这风景所抛弃,就像梅花,它灿烂盛开,很快在风中凋谢飘零,它的美能够挽留住吗?
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白居易对时光须臾的伤感中,薛秀才是他凝眸的载体。白居易的诗作,第二首是典型的悼亡诗,有着对时光的挽留和对生活无尽的慰藉。或许,这是我们簇拥着去赏梅的内在逻辑,是我们看花的真谛:珍惜。
隔着时光去读白居易的两首诗,或可看到白驹过隙时的那一闪。
年2月,孤山梅花。摄影/陈桂花
03
白居易、苏东坡等不知道的是,他们所看过的梅花被后来的无数人所凝视,这是梅花本身的吸引力,也有他们的诗词所带来的加持。比如宋亡后学道,筑别业于西湖上,杂植松竹,徜徉山水间以乐其志的马臻,同样对梅花情有独钟:“昨夜梅花已报春,地瓶移插更精神。酒酣纤手争来折,鹦鹉回头不敢嗔。”
而明初以画梅成名的王冕一口气写下《素梅》五十八首。其中一首是:“断云流水孤山路,看得春风几树花。骑鹤归来城郭是,月明箫管起谁家?”
光阴流逝,以诗、书、画旷世独立,世称“三绝”的郑燮郑板桥,在孤山上挥毫泼墨,写了《题梅竹图》:“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他是把梅花当作了自己,在另一首诗中这样写:“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再以后,爱之深责之切,“我劝天公重抖擞”的龚自珍写下了发人深省的《病梅馆记》:“……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那个时候,一朵梅花从枝头飘落,风中似乎有小小的涟漪飘散。而西湖和杭州,被梅香所浸润,骨子里透着这种清澈,已驾鹤远行的当代诗人张枣的那首《镜中》,或回答了我们和梅花互为镜像的缘由: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但是在想起后悔的事之前,我们不如乘兴去寻梅探梅,梅花是青春和炽热的,薄薄的风中,它在枝头上战栗着,仿佛雪在烧。
年2月,永福寺的梅花。摄影/普玄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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