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几十年皓首穷经,换来一部盖世奇文,风靡了世世代代的读者。穷愁潦倒的蒲松龄,从仅可容膝的聊斋,走向五洲四海。
“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聊斋先生”蒲松龄,用一枝如椽巨笔,借花妖狐媚的故事,批判科举制度的不公,讽刺人情世态的炎凉,歌颂至真至纯的痴情,寄托潦倒半世的孤愤。
正如老舍的评价:“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
盛世间的落魄文人
明崇祯十三年()到清圣祖五十四年(),古老的中国经历着封建社会的最后一次裂变与复兴。
在盛世的阴影里,一位名叫蒲松龄的下层文人,潦倒地走完了一生。留下的,是一部长达十多卷、惊艳了后世几百年的小说集。
蒲松龄生活在一个激烈动荡的时代。他经历了明朝的灭亡,经历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大起义,经历了清朝入关前后的虏掠和镇压,经历了反清抗争。
在清朝相对稳定的统一与巩固后,他又幻想着通过科举制度出将入相、光耀门楣。然而终其一生,他除了得到一个“岁贡”的虚名,还有饱尝科场黑暗的愤懑和忧税、忧荒、忧贫的满腹辛酸。
顺治十五年(),年仅18岁的蒲松龄参加科举考试,在淄川县、济南府和学道三试中夺魁,文名藉藉于齐鲁。
但就如烟花,短暂的绚烂夜空后,是长久的黑暗岑寂。
自乡试铩羽而归后,蒲松龄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舌耕”生活,一边到富有的乡绅家当老师,设帐教书;一边为官僚作幕宾,寄人篱下,求取温饱。
从26岁开始,蒲松龄年年过了元宵节便要游学在外,一直到腊月二十三才能回家团聚。
他在《闹馆》中这样描述自己的穷苦生活:“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君子受艰难,斯文不值钱。有人成书馆,便是救命仙”。
他在五湖四海的游历,更加接近普通民众的苦难,看到了朝廷官僚的腐败,看到了世态人情的炎凉。
在《南游诗草》中,他用一组组诗歌,写尽了达官贵人的醉生梦死,贫苦百姓的惨淡生涯,“但闻船上箫鼓声,莫听屋中男妇苦”,贫富间的尖锐对立,冲击着蒲松龄那颗忧国忧民的心。
“青云无路空自嗟”、“儿啼女号妇愁贫”的自身遭遇,“官虎而吏狼者,比比皆是”的社会环境,加上蒲松龄一路听来的花妖狐媚、鬼怪魍魉的奇幻故事,终于造就了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的问世。
狐妖鬼魅画苍生
在康熙十七年的乡试中,蒲松龄再次落榜,门人王如水也一同落榜,长久以来积压的失意与愤慨终于喷薄而出,他写下了一首《大江东去寄王如水》:
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
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
病鲤暴腮,飞鸿铩羽,同吊寒江水。
见时相对,将从何处说起?
每每顾影自悲,可怜肮脏骨销磨如此!
糊眼冬烘鬼梦时,憎命文章难恃。
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
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
这首词里有蒲松龄的满腔怨愤,也有他明知迷途而无法自返的矛盾心理。明明知道科考不公、考官昏聩,他却始终无法放弃仕途。
而这种对科举制度既批判又向往的矛盾心理,也便贯穿着整部《聊斋志异》。
一方面,蒲松龄看到了陈腐僵化的八股制度对士子人性的扭曲、灵魂的腐蚀,因而大力批判。
如《王子安》里,蒲松龄运用夸张和讽刺的手法,描写了一个“困于场屋”而利禄薰心、功名迷窍的可悲士子的形象。
他在酒醉后,被狐戏弄,以为自己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得意忘形之际,作出了种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丑态。在《叶生》里,则讲述了一个十分悲凉的故事。
主人公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然而始终都没能考上举人。后来他受到了县令丁乘鹤的赏识,满心欢喜想要一展抱负,却在乡试中依然失败,终于病倒在床。
后来,丁乘鹤三年任满回京,叶生竟跟着他一同来到了京城,还考中了举人。叶生很高兴,决定衣锦还乡。
但当他回到家里,却看到门庭冷落,十分萧条。正在这时,他的妻子拿着簸箕从屋里走出来,一看到叶生,却立即吓得摔倒在地。
叶生凄惨地说:“我现在已经中了举人。才三四年不见,你怎么竟不认识我了?”
妻子惊恐地说:“您死了已经很久了,怎么又说显贵了呢?家里现在还停放着您的棺木,请不要再吓我了!”
叶生听完,慢慢进了屋,看到棺材,便一下子扑到地上没了踪影,只余下一地的衣帽鞋袜。
可以说,这个故事里承载着的,不只是蒲松龄一个人的苦痛,更是那个时代深受八股取士制度戕害的文人们共同的悲剧。
而另一方面,蒲松龄对八股文又非全然反对,他认为科举制度本身并不坏,坏的只是昏聩无能的考官。
如他在《于去恶》里,特意把主人公取名叫“于去恶”,其用意就是说:要想保证科举考试的公正,就在于去掉那些将文章优劣颠倒的考官。
他的愤怒与控诉,就像俚曲里的“哭黄天”,认为只要“黄天”开眼,就会天下太平、吏治清明。时代环境的局限,让他无法更深刻地意识到:悲剧的根由,在于整个盘根错节的制度。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更前进了一步,因此有了一个追求个性解放、充满隐逸色彩的王冕;到曹雪芹的《红楼梦》,便干脆等待腐朽末世的塌陷,“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笔歌墨舞写痴情
在古希腊神话里,人们认为:在往古,人是一种圆球样的东西,有四只手、四条腿、四只耳朵,一颗头颅上长着两张脸。
人的这种能力让奥林匹亚山的众神都感到忐忑不安,众神之王宙斯终于决定:用一根头发,把人像鸡蛋一样切开。
被分开后的人从此变得软弱了,他们的每一半都急切地想要扑向另一半,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融合在一起……于是,有了尘世间的爱情。
爱情,作为文学作品里的永恒主题,从《诗经》里的“关雎”、“蒹葭”情深,到《西厢记》里的“待月西厢下”,再到《牡丹亭》里的“生生死死为情痴”,《红楼梦》里的“木石前盟”,以一生的眼泪来还往日的甘露灌溉之恩。
而在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爱情,是情到深处便成痴,是跨越生死、魂魄相从,是超脱人鬼、人妖的界限,是不以妍媸为念、不以贫富为意,是精神的相交、灵魂的契合。
《连城》里,富贵人家的千金连城与贫寒士子乔生,因为两句诗“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而彼此心生倾慕。两人虽从未见过面,却已在心中互为知己。
无奈连城的父亲嫌弃乔生家穷,要将连城嫁给一户盐商。连城因心情郁结,终于病倒,奄奄一息。这时,一位西域头陀出了一个偏方,用男子的心头肉一钱作药引子。
盐商不肯,后来,是乔生亲手割下心头肉,救活了连城。这时,盐商又来逼婚,连城忧愤而死。乔生前往吊唁,也一痛而绝。
他们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痴情,感动了在阴司的一位好友。在他的帮助下,两人复活,从此相守。
情到深处便成痴,《牡丹亭》里有为爱离魂的杜丽娘,《聊斋志异》里则有为爱成痴的孙子楚。
《阿宝》篇里,男主人公孙子楚是一个贫穷士子,他爱上了富家少女阿宝,魂魄竟然随着阿宝而去,形影不离。
后来他的躯体被朋友带回家,魂魄也被招回。他却一病不起,梦中叫着阿宝的名字。家里的一只鹦鹉死了,孙子楚的灵魂又附到鹦鹉身上,飞到阿宝身边。
他的痴情终于打动了阿宝,两人得以结合。孙子楚后来病死后,阿宝也绝食而死。“以痴报痴,至以身殉”,他们的这份痴情连阎王也为之动容,放他们夫妇重回人间,成就了“千古一对情痴”。
《聊斋志异》里,那些人与狐鬼之间痴男怨女的短暂结合,因着缺乏世俗生活的明朗欢快,往往给人以幽凄的感觉。
宦娘、辛十四娘、小谢、秋容、聂小倩、花姑子……这一个个容颜美丽的女子,她们或为狐,或为妖,或为鬼,却用自己的执著痴情,书写着人世间一段段爱情的绝唱,打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
神鬼因爱入人世,人世有爱赛神仙。其实,人如何,狐鬼又如何,在爱情面前,是一样的平等。
马瑞芳先生形容蒲松龄,就像淄博王村“蒲松龄书馆”那高耸入云的千年银杏,牢牢根深,枝繁叶茂;像巍巍岱岳,滔滔黄河,是一个象征着神州的诱人景点。
“御风揽月,遨游九霄天地;鸾歌凤舞,演绎红尘万千”,一部《聊斋志异》,笔墨纵横间,想象驰骋。
人神交往,人鬼交替,人妖转换,花妖狐魅异化为芸芸众生,构筑了一曲动人心魄的长歌!
参考文献
马瑞芳《幽冥人生》
马瑞芳《央视百家讲坛马瑞芳讲聊斋》
李澜澜.盛世文人的挽歌——论《聊斋志异》对科举制的批判
本文由“诗词世界”原创发布,作者: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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