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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在我们的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地名背后隐藏的故事常常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江南的文学地名中,有多少往事值得追寻,又有多少江南精神值得铭记?请听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终身教授、图书馆馆长胡晓明在上海图书馆讲述江南的文学地名及其背后的故事。
我们不妨静下心来,停下脚步,仔细地去品味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每一条大街小巷以及它们所包含的那些前人的智慧、故事、情感、记忆、想象。从中国的文学地名中,铭记那些值得追寻的人与事,铭记那些永垂后世的精神风范。——胡晓明
地名是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
地名,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大地上的诗篇。它们是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民族认同的重要媒介,所以,我们要好好地珍惜地名,不要轻易地让它在历史中消失。
首先需要修正一个关于地名的概念。我们所说的人文地理,西方把它叫作人文主义地理学。美国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曾在理论上把景观(landscape)和地方(place)做了区分。他认为地方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更重要,地方不一定是一个景观,比如我们每天上学路过的一条小路,“观者必须置身其中”,它是我们生活空间的一部分,它有我们的童年记忆,有我们从小到大的生活点滴。景观则被认为是一种“强烈的视觉观念,观者位居景观之外”,是一种视觉的观看。但问题是,认为景观绝对没有人的情感、人的生活、人的记忆,那也是不对的。其实景观也有很多人的情感记忆,是民族的文化符号,是有时间积淀的。所以,地方和景观不能过于区分。
我们来看李白的《谢公亭》:“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李白的诗里写到了谢公亭,一个江南的小亭子。南齐诗人谢朓曾在这里送别友人,并写下了一首诗。“谢公离别处”,对李白来说,它是一口情感的深井,满满地生发着古人的情感记忆,所以他写“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表达了生命与生命的交流、情感与情感的贯通。这个谢公亭,就是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是我们写在大地上的诗歌。
我总结了一下景观的文化意义。它不仅是强烈的视觉经验,而且是持久的心理体认;不仅是一时的观光感受,而且是历史的集体记忆;不仅是文献的书写记录,而且是鲜活的情感脉动;不仅是历史的过往痕迹,而且是民族的灵魂寄托。屈原创造了湘水,谢灵运创造了永嘉,陶渊明创造了桃花源,王维创造了辋川,杜甫创造了草堂,东坡创造了赤壁,黄公望创造了富春江……如果没有这些人物,没有这些著名的艺术家、文学家,那些地名很可能就是一个小村子、一条小河沟而已。一方面,诗人把他们的感情和意念投入到特定的景观之中,使景观成为活生生的人的生命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景观也将历代诗人的生命记忆和所思所想不断保存、增殖,不断进行再生产。
著名史学家钱穆曾经说过,中国文学有一个特点,其作品中写到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可以在地图上指出来。而西方的诗歌以及大量的故事都是虚构的,来自传说。所以,我们的每一个文学地名都是一座有待开掘的宝库。
春在堂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江南的文学地名中所表现出的江南精神非常丰富。
江南精神是什么?我总结为8个字:刚健、深厚、温馨、灵秀。看起来很简单,但是我认为全中国能够把这四种精神全部集于一地的,只有江南。北方人虽然很刚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是少了一点温馨。中原文化也非常深厚,有几千年的积淀,但它又缺少一点灵秀。江南这个地方很特别,又刚健又温馨,又深厚又灵秀。
先来看看那些具有刚健精神的文学地名。
有些地名毫无疑问具有豪杰悲壮的意味。比如,苏州的伍相庙、“五人之墓”,无锡的要离冢,杭州的岳王庙、于谦墓、张苍水墓等等。
张苍水是明末清初一位了不起的民族英雄。在清兵入关、清朝已经统治中国十几年的背景下,张苍水坚持抗清斗争近20年。他的身上特别具有中国人的民族气节。
要离是春秋时期的著名刺客,他身材非常矮小,为了完成吴王的托付,他以自残的方式赢得了仇人的信任,并乘其不备完成了刺杀任务,堪称忠义之士的典范。
伍子胥更是一个具有豪杰精神的人。伍子胥是楚国人,父兄为楚平王所杀。为了复仇,他来到吴国辅佐吴王阖闾,“三年归报楚王仇”,最终打败了楚国。虽然他不是本土的江南人,但因为他的忠义,吴国的百姓都特别推崇他,建了伍相庙来纪念他。
另外,还有一类具有民族复仇精神的地名,比如苏州的春在堂。苏州有很多园林,其中有一处袖珍园林叫曲园,它是清代大学者俞樾所造的私家园林。俞樾在晚清的时候参加科举考试,中了进士,当时的主考官是曾国藩。殿试时,俞樾所写的诗句“花落春犹在”,曾国藩看后大为赏识。因为在那个时代,风雨飘摇,国家民族处于动荡之中,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花落春犹在”,花虽凋零,但年年岁岁都会再开,如同中华民族内在拥有持久的生命力,总有一天还会复兴。后来,曾国藩亲笔手书“春在堂”,刻匾于曲园。春在堂影响了整整一代人,钱穆、钱仲联、陈寅恪、冯友兰、牟宗三等很多大师都曾提到过春在堂。
还有一个重要的地名叫西台,西台在富春江上。富春江上有两个台,都非常出名。一个叫东台,是严子陵隐居的地方。我今天讲的是西台。宋末义士谢翱写过一篇文章叫《登西台恸哭记》,那时候,元朝已经统治中国有十多年了,但是江南一带仍然有地下抗元的活动,谢翱就是其中的义士。谢翱最早是文天祥的部下,文天祥被杀害后,他坚持抗元到最后。《登西台恸哭记》成了千古名篇,历代文选都将这篇文章收入其中。
这些地名所包含的民族记忆、民族精神,我觉得非常值得今天的人去了解。
老龙井是北宋的文化沙龙
讲到江南文学地名的深厚,真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要讲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十大佛教名山中,有4座在江南——九华山、天目山、普陀山、天台山。十大名寺也有4座在江南,它们是杭州的灵隐寺、扬州的大明寺、南京的栖霞寺、台州的国清寺。每一个寺庙、每一座名山背后都有非常丰富的文学、诗歌、小说、戏曲故事等资源。
雷峰塔位于杭州西湖南岸,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二年(年)。雷峰塔的倒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件,它在鲁迅先生和晚清诗人陈曾寿的笔下有完全不同的表述。鲁迅先生说,中国的历史充满了换汤不换药的改朝换代,都是局部的修修补补,只有彻底地砸烂它,才能根本挽救我们这个民族。所以,他看到雷峰塔倒掉了,特别高兴。他认为雷峰塔是旧制度和旧文化的象征,我们需要再造中国的文化。
陈曾寿笔下的雷峰塔,则有三个不同寻常的意义。第一,雷峰塔是一个古迹,不能轻易让它倒掉。第二,它是擎天镇地、历经千年风雨不倒的“柱石”,也是一种标志、一个象征,象征着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明。第三,作为一种贯穿古今与天人之际的津梁,雷峰塔和读书人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象征。
这一个小小的地名,存贮了文化思想的深厚资源,向我们提供了不同的思维度,让我们的思想变得更有宽度。
杭州还有一个重要的景点叫老龙井。它不是今天游人如织的那个明代的龙井,而是宋代的龙井,所以叫老龙井。老龙井有什么传奇故事呢?北宋年间,老龙井就是现在的文化沙龙,苏东坡、秦观、赵等人与当时的高人辩才法师经常在那里谈经论道。他们有关儒释道的自由辩论成就了一段佳话,也塑造了老龙井这一文化重镇。宋代著名书法家米芾还将秦观所作的《龙井记》刻碑立石。
“江南断肠句”产生于苏州横塘
江南文学地名与温馨产生联系的,非常之多。比如,杭州的三生石,南京的桃叶渡和长干里,苏州的横塘。吴梅村的墓在苏州的邓尉山,那里是赏梅最好的地方,也是最让人伤心的诗人之墓。
其中最出名的是三生石。三生石位于杭州西湖的灵隐寺。这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地名,现在不少年轻人特地去那里山盟海誓。其实,三生石一开始不是指男女情爱,它讲的是两个男性友人之间的深厚情谊。
传说,唐朝有一个和尚圆泽与书生李源交好。有一天他们一起去峨眉山访道,有两条路可走,圆泽要走一条路,李源要走另一条路,最后还是依了李源。半路,他们碰见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圆泽和尚脸色一变,说:我坚持不走这条路就是这个原因,这妇女怀的小孩就是我,已经3年了,今天见面再也躲不过去了。一会儿你看那个婴儿,如果他笑了,那么我们有缘,12年后你在钱塘天竺寺外一见。说完,那个妇人就生产了。李源过去一看,婴儿果然在对着他笑。
12年后,李源如期来到约定的地方,但左等右等,不见人影。等了半天,只见一个牧童唱着歌走来,他这样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三生源于佛教的因果轮回学说,三生分别代表前生、今生、来生。后来,三生石逐渐成为姻缘的象征,缘定三生,情定终身。
还有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地方叫横塘。北宋词人贺铸曾经写过一首非常有名的词叫《横塘路·青玉案》,写尽了人间的婉约柔情。“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讲的是一处江南最美的风景。这首词的背后有一个美丽的姑苏女子,诗人爱上了她,但她不幸早逝,诗人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所以,贺铸在诗词中写道:“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这首《横塘路·青玉案》非常有名,后来还造就了词学中的一个专有名词,叫作“江南断肠句”。
船子和尚在朱泾写了30多首《拨棹歌》
讲到灵秀,大家一定会想起这句诗词:“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灵秀的江南离不开水,中国水乡最多的地方就是江南。古时候,江南的人们依水而居,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聚落,进而形成江南星罗棋布的古镇。水乡就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共同体,走进水乡,你会有一种特别安静的感觉。
李白的《越女词》写的是绍兴的若耶溪:“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山水和美人相映,如在眼前。还有松江城北的会波村,古人常常在那里唱歌、吹洞箫,“与童子棹歌相答,极鸥波缥缈之思”(出自元末明初文学家陶宗仪的《记会波村》)。唐代诗人张志和有一首写湖州西塞山的《渔歌子》,其中有这样的名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些都是中国文学中的经典。除了诗歌之外,还有一些著名的画家,像倪云林,也画过《渔歌子》这样的图画。
上海金山有个地方叫朱泾,古时候是一片水乡。唐代的时候,有一个和尚叫船子和尚,他是四川人,走遍了全国很多地方,当来到朱泾这个地方后,成了江南文化的“粉丝”,于是留了下来。他在朱泾以摆渡为生,写了30多首《拨棹歌》,吟咏渔人生活,寓以佛法禅理。其中,写得最好的是这一首:“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最后,我想说说对于地名非常用心的日本。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你会发现,日本会在某一个诗人走过的地方或者某一个探险家来过的地方,做一个小小的标志,表明这里是有故事的、有诗歌的、有记忆的。年,我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访问,看见一部很大的套书,有桌子这么高,列成一大排。每一本都特别厚,按照一个县一个县来编,叫《日本文学地名大辞典》,其中有散文编、诗歌编、小说编。只要诗人在这条街上写过一首诗,就会作为一个词条编进去;只要画家在一个山坡上画过画,或者某一位文学家写过游记,都会编成一个词条。他们对于一草一木的温情、对于历史文化的敬意,很值得我们学习。
如今,随着科技发展和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更需要用心和珍视。我们不妨静下心来,停下脚步,仔细地去品味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每一条大街小巷以及它们所包含的那些前人的智慧、故事、情感、记忆、想象。从中国的文学地名中,铭记那些值得追寻的人与事,铭记那些永垂后世的精神风范。
(解放日报记者徐蓓整理)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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