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回贾府省亲,这是一段场面恢宏的大戏。
因为牵扯到皇家事宜,作者下笔自然很谨慎,一切都很“官方”。整个省亲过程,看上去既周正又气派,皇恩浩荡,礼乐昌隆。
然而,曹雪芹最擅长的是乐中藏悲。像省亲这种万众仰慕的高光时刻,偏偏就是悲剧征兆最浓重的时候。
我读红楼最大的感受是:作者曹雪芹的目光和思维,跟世间常人正好相反。据说这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都是这样。
元春在省亲中每走一步,每说一句,其实都是悲歌吟诵。这台大戏就像它发生的季节一样,表面上火树银花、香屑布地,道不尽的华采风流,实则却是严寒隆冬,万物枯败,连根绿草毛都没有,更别说什么香啊花啊。
要解读整个省亲的话,篇幅太长。本文只探讨下元春改动的园林名称。
潇湘馆
潇湘馆不仅是林黛玉的最爱地方,在贾政、宝玉、元春等人眼中,也是名列大观园之首的院落。为什么呢?
首先是地理位置,处于整个大观园的最前端,是进院后的第一个独立院落。宝玉时说过:
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
其次是这个院子的艺术价值最高。
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
这段文字看似白描,没用一个惊艳词汇,但熟悉中国园林的朋友会深有感触:这是一个集合了多少匠心的艺术品啊!
从粉垣、修竹开始,就已经彰显高贵不俗的品质了。翠竹窗前影,是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天堂,何况是千百竿翠竹?又何况是粉墙映衬?
你不要认为,那不就是几根竹子吗?造园忌讳堆砌,竹子虽好却不会随便乱种,只在最用心的地方种。就像玉玺虽好,却不会一人发一个。
当然还不仅这些,梨花芭蕉、暗藏清泉、曲折游廊、石子甬道,明暗对称、前后得宜、尺寸精准,全部都在体现高级园林技术。
精而不繁、幽而不晦、明而不艳、雅而不奢、盈而不露,美到极致却毫不张扬,这是艺术的最高标准!
正因为以上这些原因,宝玉没有用景色命名这个院子,而是纯用寓意:有凤来仪。
典出《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箫韶,是舜制的音乐。箫韶乐起时,由于音乐美妙动听,把凤凰都引来了。另外,传说中凤凰以练实(竹实)为食。
这个名字起的怎么样呢?好,太好了!简直妙不可言!
既合于典故,又用于颂圣,还寓意极为吉祥——要知道,不仅凤凰吉祥,尧舜更是贤君,代表着美好盛世。有了这层含义,那潇湘馆不就是尧舜的所在吗?
这放在大观园第一个园区,有提升全院风水的作用。可这么难得的好名,经过元春改动后,竟然立意全变,由喜变悲!
元春改什么名不好,偏偏想出“潇湘馆”。
“潇湘”原为湘江别称,在今湖南省,湖南盛产斑竹。传说尧有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姐妹同嫁舜为妻。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泪染青竹,竹上生斑,于是斑竹又名“湘妃竹”。
彻头彻尾的一个大悲剧嘛!哎,让人怎么评价呢——元春脑袋里进的水,足够灌一车了吧!
既然原名叫有凤来仪,那凤毫无疑问就是元春。竟然把它改成哭丧版本!呵呵,好在皇帝老儿不理论,想找她的事啊,这还不足够她喝一壶?
这心里得有多少气,才能把尧舜圣乐的名典,硬改成帝死天崩?
最最可笑的是,书上写的明明白白,潇湘馆里种的是翠竹,不是斑竹好吗!
卓语专门查了斑竹的分布,南京、江苏一带不产斑竹。斑竹色泽暗沉,跟翠竹绝无混淆。
暂且不论寓意,仅从文学的角度,这个名字起的也很low很low啦。没有斑竹,你凭什么搬出潇湘竹的典故呢?
全书弱出天际的文采,便是潇湘馆改名。
而元春竟然担任过女史,我严重怀疑她怎么过关的,又是怎么工作的。以这样的水平,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赔啊!
当然这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了,一句话不说,用这么个小环节来告诉你很多真相:
1、元春的才华,名不符实。进宫是走后门进的,工作也绝不出色。
2、跟皇帝感情很差。差到有意无意间,有种诅咒老公的倾向。
3、在宫里过的很痛苦。痛苦到什么地步呢?一提到妃子的人生,她想到的只有眼泪。
4、综合以上,她这贵妃是怎么当上的呢?只能令人呵呵了。
对这个问题感兴趣的朋友,参看《红楼梦悲剧探源:四大家族因何被抄家,是因为元春失势吗?》
元春心中有泪,便把这气场输送给了大观园,给了贾家。有了潇湘馆这名字,大观园被笼罩上一层浓重的悲剧色彩,贾府怎能不亡呢?
很多人硬说元春封妃撑起贾府,我坚决反对这个观点。她实实在在什么都没为贾府做过,贾家未曾因她得到半毛钱的政治利益。相反,她作为王家的内宫眼线,生命的主要价值,大约就是来葬送贾府的。
最明显的暗示,便在潇湘馆的名字上。她改动后的名字,既为贾府埋下悲兆,也给宝黛的爱情埋下悲兆。好端端的吉祥寓意都不见了。
虽说悲兆不是她主观故意,但由她而起,其中必藏有因果。起码宝黛的爱情受阻,元春就起了很大作用,王夫人的腰杆全靠她撑着呢。
既然在宝黛的问题上,她起了不良作用,那贾府的败亡问题上,能没她的作用吗?
蘅芜苑
蘅芜苑建在大观园最后端,潇湘馆是打头的,它算是收尾的。
很多私家园林最后面会建庵堂性质的建筑,寡妇啊、清修静养的老人啊,或者犯错有罪的,反正不宜抛头露面的人就被安置在那里。
这种建筑会脱离赏心悦目的风格,偏于凝重、实用、私密性,甚至有威慑作用,简单说监狱风。蘅芜苑就是如此!
关于蘅芜苑古墓石堡般的风格,阴气森森的气场,生机全无的房内配置,本文就不详论了。网上解读的很多,展开说又是一大篇。
尽管这院子从设计时就不是个好地方,但架不住宝玉内心阳光,他照样给了它一个很不错的名字:蘅芷清芬。
经元春改叫蘅芜苑,立意就差远了。为什么呢?
蘅,芷,蘅芜,这三样都是香草名,但“芷”在诗经中,是比喻美人或优美的品质,再加上清芬二字提升了境界。虽为野草也有种高洁之姿。
蘅芜就不同了,典出晋·王嘉《拾遗记·五·前汉·上》:“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汉武帝的李夫人,靠着同性恋哥哥上位、临终不敢面君等事迹,是个心机女加悲剧命运的人物哦。
此外,院中还种了蘼芜,“芜”也可以代指蘼芜。但蘼芜在古诗词中与夫妻分离或闺怨有关。芜字有荒芜、荒凉的意思。
可见蘅芷变蘅芜之后,含义差远了,何况还没了清芬。
最核心的问题是谐音哦!蘅芜苑,谐音恒无缘(或恨无缘)。后来宝钗自号蘅芜君,恒无君那不就是永远单身,明明结了婚却白结了。
清朝人的书评里对宝钗多有讽刺调侃,都说她婚后始终是处女,当然是有依据的。
黛钗婚姻之争,她看上去是胜利者,披上了梦寐以求的嫁衣,结果都是一场假戏而已。心没捞着,人没捞着,财产也没捞着,地位也没捞着,儿女更没影.....
除了她个人的悲剧,蘅芜苑为整个园林也带来悲剧。
如果用蘅芷清芬,意味着贾府沦落成草民后,至少还可以像杜衡、茝兰这些草一样,独善其身,甚至处江湖之远独自芬芳。变成蘅芜后,就只能荒冢一堆草没了!
整个大观园,打头也是悲剧,结尾也是悲剧,都是元春赐给的。
怡红院
这个院子里,一边种了红艳艳的海棠花,一边种了绿油油的芭蕉,红绿相衬,宝玉为它提匾叫做“红香绿玉”。把海棠比作红香,芭蕉比作绿玉。
元春把它改成了“怡红快绿”。相比于上面两个,这次改的倒有点水平了。
因为“红香绿玉”是纯粹的景物白描,红绿相对着,有点艳俗的赶脚啊。而“怡红快绿”中的怡和快,是人物内心感受,意思是海棠令人心中愉悦、芭蕉令人精神爽快。
所以从文学的角度,这次改动比前两个强多了。元春首次贡献出寓意明快的东西。
怡红院后来属于宝玉,此时元春当然还不知道。不过很多事就这么奇怪,冥冥之中或许知道,拼了命的也要赋予佳意。
这暗示了宝玉是元春最爱的人,可比她老公重要多了。同时还暗示了大观园的岁月里,只有宝玉真正感到快乐。
如果仅此而已,当然很好,可事实却很复杂。
“红香绿玉”去掉红绿色彩后,就剩“香玉”二字。大家都知道,在《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个章回里,宝玉把林妹妹比作香玉。
所以说,“红香绿玉”看似写怡红院的美景,实则所有的美景全是林妹妹,她才是宝玉内心的家。
但改成“怡红快绿”后,香玉二字都不见了。
很多人说元春不喜欢黛玉,有意为之。这个说法太主观了:
元春不知道香玉的典故,如果说忌讳玉字,那首先想到的应是宝玉,怎么会是黛玉呢?
院名是宝玉提的,出现了他自己的小名,且历来都是红色比喻女孩,绿色都是男人,假如绿玉真有影射的话,只能是宝玉啊。
更何况当时是什么场面?隆重、繁杂,人员众多的社交大典,这个时候无暇静思琢磨。院名那么多,元春是从景色和文学角度去考虑它们。每个名字都想想里面暗含着谁,这可能吗?她是来省亲,还是来破案啊?
元春不是故意改掉香玉,但无意间却造成了这个结果。宝玉想日日守着香玉,想以香玉为家,做不到了!当然,它同时也暗示了元春终究是阻碍性力量。
香玉,谐音相遇。这便是作者笔下最神奇的爱,最无奈的意难平: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绿腊
宝玉为怡红院做诗,起稿中有一句“绿玉春犹卷”,被宝钗瞥见:
忙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推宝玉:“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
于是在宝钗的撺掇下,这句就改成“绿蜡春犹卷”。
很多人都把这段解读成,元春不喜欢黛玉,宝钗看出来了,删掉玉字是迎合元春。嘿嘿,这么解读,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让我们来看看全诗: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绿蜡是指芭蕉,红妆是指海棠。垂绛袖是海棠之情,护青烟是芭蕉之神。
从景物描写的角度,始终是红绿相对。并且首句就说”两两出婵娟“——这样强烈的对比,影射为人物关系时,红妆绛袖肯定是女子,绿蜡青烟肯定是男子。
硬说绿蜡是黛玉,显然说不通!连诗文都不看,凭一个字就硬套,合理吗?
宝钗把“绿玉”认定成谁不关键,关键是在这首诗作里,它不是黛玉。因此这句改动,影射的事情也与黛玉无关。是宝玉从绿玉变成了绿腊!
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在宝钗的淳淳教导下,终于变成了毫无生机的干腊。
我们形容生活毫无意趣,生无可恋时,就是味如嚼蜡。
宝玉的酒令里有一句,这是金玉婚姻的失败的主因。
既然“悔”,那肯定曾不停的“教夫婿”。此时宝玉称宝钗为一字师,对应着八十回后的教夫婿。
教来教去,宝玉就变成了蜡了!宝玉的人生既然味如嚼蜡,那宝钗又会好到哪里?
等到宝玉彻底心如死灰,出家而去,宝钗那身为弃妇的日子.........反正,你们自己想吧,若不是惨不忍睹,作者干嘛毁掉后四十回?
其实元春改动院名,不过是从静态的观赏,增加了动态的人意,这是诗文的常识,并没有排斥‘绿玉’的意思。
宝钗不知动了哪根筋,自认为自己就是贵人肚里的蛔虫,硬逼着宝玉改诗。事实证明,不要瞎自信,也不要瞎改别人的作品,改不好就惨了。
曹雪芹的高明,是在每个小细节里,都体现着人格的不同、思想的不同。黛玉想帮宝玉,直接做首诗扔给他,宝钗想帮宝玉,硬逼着宝玉按她的意思改。
有人很不以为然,黛玉不是直接作弊吗?
呵呵,硬要这么挑毛病就没办法了。在贾府这样的环境里,为应付家长,谁没帮他作过弊啊?
关键是,黛玉扔给他一首诗,如何用由宝玉自己做主!他可以借鉴,可以摘取,可以借此打开思路,也可以完全不用。只不过宝玉觉得那诗太好,不舍得改一个字罢了。
这跟黛玉的教学观一样,重在启发、引导和影响。做出好的,让你看到差距,你即便学不到,能学一半也比庸人强一万倍了。
而宝钗的教学观,是否定、再否定。实在不行,就硬插一脚打补丁。像极了没方向、瞎焦虑的家长。
两种思维的结果一目了然——
黛玉帮宝玉诗作夺魁,且《杏帘在望》具有极佳的政治效果,成为整个省亲活动中最大亮点。不仅令贾府扬眉吐气,连元春都面上有光。
而宝钗帮宝玉不但毫无增色,反而让诗作降低了艺术档次。绿蜡跟红妆对不上,完全是硬塞上去,谁看谁别扭。诗作垫底就罢了,最好笑是给自己埋下个不祥之兆,这算什么事啊!
三观错误的人,永远自误误人——这是真理!
稻香村
“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又是降级一百。
“杏帘在望”取意于杏花村,虽为山野,却有文人骚客的情怀、牧童田园的宁静美好。可是“浣葛山庄”仅看字面,就是一幅浣洗葛布、辛苦劳作的场景。
一个是室外乐园,一个是苦逼过日子,不一样哦。
之后因为黛玉的诗作大放异彩,苦逼的元春被感染了,她终于放弃了那个怪名字,改为“稻香村”,变成一幅五谷丰登、安居乐业的场景,
李纨为什么独得晚韶华,贾府为什么还能残存一丝贵族气息,全要感谢黛玉这首诗啊!若不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诗意,哪来稻香村的幸运?
这里就暗含了一层寓意。
李纨教子有方,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整个贾府的贵族女子中,出生书香门第的只有两个,一是黛玉,二是李纨。
其实她俩原本都是贾府文化兴家的一部分,可惜都成了牺牲品。黛玉的诗作,能于冥冥之中护佑李纨母子,护佑了贾府唯一的文化希望,这个安排独具匠心。
回头来再看“有凤来仪”的典故,作者既然视之为尧舜之地,怪不得林妹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潇湘馆打造成最美好的和谐社会了!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从中你可以看出作者极度的理想主义。不管他想的对或不对,起码他有强烈的爱憎,这是真的哦!
跟黛玉有关的典故,不是尧舜,就是明妃、西施这些勇于牺牲的忠义女子。即便湘妃,也因刻骨情深、忠贞不二而流芳万世。跟宝钗有关的典故呢,不是李夫人,就是杨玉环,按清人的认识,全是祸国殃民的心机女。
至于元春,后世读者基本都高估了她的才智和品格。是对权贵的膜拜,障碍了读者的客观认识。一旦剥去晃眼的皇家光环,其实她是个哀怨、不自知的角色,自身充满负能量,同时亦做了负能量的靠山。
说什么红楼梦各个女子都是可爱的,无疑是天下最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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